侯昆的怒火,在那枚小小的、躺在塵土之中的六角螺絲面前,如一頭撞上冰山的巨獸,瞬間凝固,隨即被一股更加深沉、更加刺骨的寒意所取代。
他緩緩彎下腰,用兩根戴著鐵甲護手的手指,將那枚螺絲拈起。
冰涼的觸感順著指尖傳來,卻絲毫無法冷卻他內心那片剛剛才被平息、此刻卻如野火燎原般重新躥起的驚天疑竇。
他不是工匠,可他執掌西山大營二十年,軍器監每年產出的數以萬計的兵刃甲胄,都要從他眼前過。
他從未見過,也從未想象過,這世上竟有如此規整、如此精巧的造物。
那六個棱角,鋒利平滑得如同刀削斧鑿。
那均勻細密、泛著冰冷光澤的精密螺紋,更像是一種來自另一個世界的、充滿了秩序與力量的語,無聲地嘲笑著他認知里所有粗獷的、帶著鍛打痕跡的軍械。
羞辱感。
比方才被那瘋瘋癲癲的親兵當眾戲耍,更加深刻百倍的羞辱感,化作一股冰冷的逆流,轟然沖上他的頭頂!
他被騙了。
從頭到尾,都是一場精心編排的大戲。
侯昆緩緩站直身子,那張本已因暴怒而漲得鐵黑的臉,此刻已是毫無血色。
他沒有再沖動行事,只是將那枚冰冷的六角螺絲悄然收入袖中,面色如常地轉身,在那群噤若寒蟬的親兵面前,冷冷地揮了揮手。
“收隊。”
他策馬離去,背影依舊強硬,可那股滔天的殺氣,卻已盡數收斂,化作了一片深不見底的、足以將人溺斃的死水。
回到主將營帳,他并未發怒,只是將那枚螺絲,輕輕放在了桌案之上。
他對著角落里那片最深的陰影,用一種不帶絲毫溫度的語調,下達了新的密令。
“去兵仗司,將王鐵錘給我請來。”
他頓了頓,那雙鷹隼般的眼睛里,閃過一絲狠厲的、病態的獰笑。
“就說本將要收繳逆產廢料,讓他帶上家伙,親自來掌眼。記住,此事,做得要像那么回事。”
工坊內,劫后余生的喜悅,像一壺溫熱的酒,將所有人的神經都泡得有些醺醺然。
護衛隊長長舒了一口氣,將那柄一直緊握在手中的佩刀緩緩歸鞘,對著正指揮弟子們收拾殘局的畢澄,露出了一個如釋重負的笑容。
“畢老先生,神機妙算,當真是神機妙算啊!”他一屁股坐在一只工具箱上,抹了把額頭的冷汗,“侯昆那廝,怕是做夢也想不到,他眼皮子底下這堆‘廢銅爛鐵’,方才曾發出過何等驚天動地的聲響!”
弟子們聞,也都露出了會心的笑意。
他們望向畢澄的眼神里,充滿了劫后余生的慶幸與對主上那通天手段的無限崇拜。
畢澄捋了捋花白的胡須,臉上也帶著一絲疲憊的笑意。
他正準備說些什么,工坊那扇剛剛才被修好的木門,卻再次被“叩叩”地敲響了。
護衛隊長的笑容瞬間凝固,他猛地彈起身,手再次按在了刀柄之上!
門外,卻是侯昆那名心腹的聲音。
“奉將軍令,前來清理逆產廢料,還請諸位行個方便。”
畢澄等人皆是一愣。
護衛隊長雖心生警惕,可對方的理由合情合理,他也無法拒絕。
大門打開,只見侯昆的心腹身后,跟著一個身材矮壯、須發皆白、渾身散發著一股濃烈鐵腥味的老者。
老鐵匠。
那老者一雙眼睛渾濁不堪,仿佛對周遭的一切都漠不關心。
他只是提著一只裝著各色小錘與卡尺的工具箱,在那心腹的指引下,慢悠悠地走到了那堆散亂的零件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