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沉默著,開始收拾碗筷。那120元和6500元,像兩個冰冷的符號,在我腦海里反復碰撞。
三、工地上的身影
幾天后,我請了半天假,按照公公之前模糊提到的地址,找到了那個位于鄰市郊區的建筑工地。
巨大的塔吊轟鳴,塵土飛揚。我在一片雜亂的材料堆后面,看到了公公。他正和幾個年紀相仿的工人一起,搬運紅磚。一塊,兩塊,三塊……摞得高高的磚塊壓彎了他的腰,他咬著牙,一步一步艱難地挪動。安全帽下,汗水順著臉頰流下,滴在滿是灰塵的工裝上,洇開深色的斑點。
他停下來,用搭在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把汗,捶了捶后腰,然后又彎下腰,繼續搬。
那一刻,我的眼淚毫無征兆地涌了出來。我沒有上前,不敢,也不忍。我怕我的出現,會擊碎他努力維持的尊嚴。我悄悄退后,轉身離開,心臟像被那只沉甸甸的蛇皮袋壓著,一路沉甸甸地回了家。
四、無的晚餐
月底,志強跑車回來了。我跟他講了公公來的事,以及我去工地的見聞。這個平時咋咋呼呼的漢子,在電話那頭沉默了許久,只啞著嗓子說:“我知道了。”
第二天,志強直接開車去了工地,把公公接回了家。
晚飯時,志強開了瓶酒,給公公倒上。
“爸,別去了吧。”志強聲音低沉,“那活太累,我們又不是養不起您。”
公公呷了一口酒,臉上露出滿足的神情:“不累,工頭照顧,干的都是輕省活。我再干兩年,等小寶上初中,就不干了,回老家看院子去。”他語氣輕松,仿佛在說一件既定的事實。
志強張了張嘴,還想說什么,最終只是拿起公筷,不停地往公公碗里夾肉、夾菜。
吃完飯,志強拿出準備好的一千塊錢,塞到公公手里。
“這是干啥?我有錢!”公公像上次一樣推拒。
“拿著!買點好的吃,別舍不得!”志強的語氣帶著不容置疑的強硬,眼圈卻有點紅,“身體垮了,掙再多錢有啥用?”
公公看著兒子,又看看我,再看看在一邊寫作業的孫子,終于是收下了。他小聲說:“好,我拿著,過年給小寶包個大紅包。”
五、背影與前方
送公公回工地的路上,夜色已濃。志強開得很慢,車內一片寂靜。
到了工地門口那片昏暗的光影下,公公下車,背起他的蛇皮袋。
“行了,你們回吧,路上慢點。”他朝我們擺擺手,臉上帶著勞作一天后的疲憊,卻也有一絲見到兒孫的慰藉。
“爸,有事一定打電話!”志強探出車窗,大聲叮囑。
“知道,知道,回吧。”公公點點頭,轉身,一步一步,融入了工地那片龐大的、陰影幢幢的輪廓里。
我們看著他的背影,直到完全消失。
志強沒有立刻發動車子,他點了一支煙,紅色的火星在黑暗中明滅。
“小時候,他就是用那個蛇皮袋,裝著干糧和被褥,出去打工供我讀書。”志強的聲音有些啞,“我以為我長大了,他就不用再背了。”
我握住他放在方向盤上的手,冰涼。
我知道,像公公這樣的老人,在中國廣袤的農村還有很多。他們像沉默的土地,奉獻了一生,到了本該頤養天年的歲數,卻依然無法停歇。那120元的養老金,之于城市生活,微薄得如同塵埃。他們用最原始的力氣,對抗著時代的洪流和生活的重力,維系著自尊,也試圖為下一代托舉一點點微光。
車子緩緩啟動,匯入城市的車流。窗外霓虹閃爍,高樓林立,其中有多少,是由無數個像公公這樣的老人,用脊梁一塊磚一塊磚壘起來的?
我們的車向前行駛,載著我們的無奈與酸楚。而公公和他的蛇皮袋,卻永遠地,停在了那個塵土飛揚的工地,成為了這個飛速發展的時代里,一個沉重而沉默的注腳。
那沉甸甸的蛇皮袋里,裝著的何止是被褥和舊衣?那是一個時代的重量,是一代人無聲的付出,也是橫亙在我們心間,一份沉甸甸的,亟待償還的恩情。
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