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去衡陽(九)
李桂蘭那句話,像燒紅的鐵釬,烙進了王建國的腦子里。
去美國。
這三個字,對于兩個一輩子沒出過遠門、連省城都沒去過幾次的老人來說,重得如同要撬起地球。恐懼依舊像冰冷的藤蔓纏繞著心臟,但此刻,那封外孫的求救信,那字里行間滲出的女兒的血淚,像灼熱的巖漿,將恐懼硬生生燙化了,只剩下一種近乎悲壯的決絕。
“怎么辦?”李桂蘭抓著他的手,指甲掐進他皮肉里,眼睛亮得駭人,那是一種被逼到絕境后的瘋狂,“我們怎么去?我們什么都不懂……”
王建國喘著粗氣,胸膛劇烈起伏。他扶著妻子坐到椅子上,自己則像困獸一樣在狹小的屋子里踱步。目光掃過積灰的墻壁,掃過破舊的家具,最后落在那張被李桂蘭捏得皺巴巴的信紙上。
艾瑞克。八歲。胳膊上有傷,青的。
他的腳步猛地停住。
“借錢。”他吐出兩個字,聲音沙啞卻斬釘截鐵,“辦簽證,買機票。”
李桂蘭怔住了:“找誰借?二十萬……當年送瑤瑤出去,欠的債剛還清沒幾年……”巨大的現實壓力瞬間砸下來,讓她眼里的瘋狂褪去少許,換上更深的茫然和焦慮。
王建國沒說話,走到五斗柜前,又一次打開那個鐵皮餅干盒。他翻找出那本薄薄的、頁面發黃的存折。里面是他們攢了十幾年,準備用來修葺一下這老房子、或是應付一場大病的可憐積蓄。數字少得可憐。
他看著那數字,沉默了足足一分鐘。然后,他合上存折,眼神變得冷硬。
“把房子抵押了。”
李桂蘭猛地倒抽一口冷氣,驚恐地看著他:“抵押?這是我們……我們唯一的窩了!要是還不上……”
“還不上就算了!”王建國猛地打斷她,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嘶啞,“窩沒了,還能睡橋洞!閨女和外孫要是沒了,咱倆守著這破房子等死嗎?!”
李桂蘭被他的吼聲震住,張著嘴,看著他赤紅的眼睛和劇烈起伏的胸口,再也說不出一句反對的話。淚水無聲地從她眼角滑落,她低下頭,用手背死死捂住嘴,肩膀劇烈地聳動起來。
王建國喘著粗氣,別開臉,不忍看妻子哭泣的模樣。他知道這決定有多瘋狂,多不計后果。但他們沒有退路了。
接下來的日子,老兩口像兩個上了發條的舊玩偶,拖著衰老的身軀,開始了一場他們完全陌生的、艱難笨拙的奔跑。
王建國跑遍了全市的旅行社和出入境中介,磕磕巴巴地咨詢赴美簽證。他聽得云里霧里,那些英文表格、資產證明、面簽流程、邀請函……像天書一樣。中介看著他寒酸的穿著和那點可憐的存款證明,眼神里的輕蔑幾乎不加掩飾。最后,是一家小中介看在老人苦苦哀求的份上,勉強接了下來,費用高昂。
李桂蘭則負責跑社區、跑街道辦,開各種證明,又偷偷找了幾家遠房親戚和多年的老鄰居。開口借錢時,那種羞恥和難堪讓她抬不起頭。大多數人一聽是要抵押房子去美國“找麻煩”,都婉拒絕,或勸他們別犯糊涂。只有一兩家看在多年情分上,借了一點,但也是杯水車薪。
銀行那邊更是困難重重。房子老舊,地段一般,評估價壓得很低。貸款經理聽著他們語焉不詳的借款用途(他們不敢說真實原因,只含糊說探親),審查得格外嚴格。過程一波三折。
王建國幾乎每晚都睡不著,睜著眼睛到天亮。李桂蘭的咳嗽又加重了,中藥味日夜彌漫在屋里,混合著無法散去的焦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