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上的供銷社剛開門不久,空氣里彌漫著化肥和鐵器混合的刺鼻氣味。柜臺后面,售貨員打著哈欠。陳宇徑直走過去,將那張攥得汗濕的十塊錢遞過去,聲音平板,沒有一絲波瀾:“買瓶農藥。”售貨員眼皮都沒抬,-->>懶洋洋地從柜臺下摸出一個深棕色的玻璃瓶,“啪”地放在柜臺上:“三塊五。”找零的六塊五毛錢,陳宇看也沒看,胡亂塞進了褲子口袋。他拿起那個沉甸甸的、標著骷髏頭的瓶子,轉身就走,腳步快得有些踉蹌。
他朝著村子西面那座最高、最荒涼的山走去。那座山叫“鷹愁澗”,連最矯健的山鷹都罕至,嶙峋的怪石像魔鬼的獠牙,深不見底的溝壑彌漫著終年不散的陰冷霧氣。荊棘撕破了他的褲腳,在腿上劃開一道道血痕,他渾然不覺。他手腳并用地攀爬,最終在一塊突出懸崖、俯瞰深淵的巨石上停了下來。山風呼嘯著掠過,吹得他單薄的衣衫獵獵作響,頭發凌亂地貼在汗濕的額角。他低頭,看著腳下翻滾的灰白色霧氣,深不見底。
他擰開農藥瓶蓋,一股極其刺鼻、令人作嘔的甜膩氣味猛地沖了出來,彌漫在清冽的山風里。他面無表情,甚至沒有一絲猶豫,仰起頭,對著瓶口,將那些粘稠的、散發著死亡氣息的液體,大口大口地灌了下去。辛辣、灼燒感瞬間從喉嚨一路燒到胃里,像吞下了一團熊熊燃燒的烈火。劇烈的惡心和無法形容的絞痛立刻席卷了他。瓶子從他手中滑落,在巖石上撞得粉碎,殘留的褐色液體像骯臟的血,慢慢滲進石縫。他痛苦地蜷縮在冰冷的巖石上,身體劇烈地抽搐、翻滾,喉嚨里發出“嗬嗬”的、不成調的嘶鳴,像一只被踩碎了內臟的鳥。視野迅速被翻騰的黑霧吞噬,意識沉入無邊無際的冰冷深淵。最后一絲殘存的念頭,竟是磨盤里那團糊死的、散發著豆腥氣的糟粕。原來,那就是他的一生。
六塊五毛錢,連同那張皺巴巴的十元鈔票找回的零錢,一分不少,靜靜躺在他褲子的口袋里,被身體最后的抽搐壓得平平整整。
陳家發現陳宇一夜未歸時,太陽已升得老高。起初陳建國只當兒子使性子跑出去躲懶,罵罵咧咧了幾句。直到午飯時分仍不見人影,林秀芬才慌了神,聲音帶著哭腔:“他爹……宇伢子……不會真……”陳建國心頭也是一跳,嘴上卻更硬:“死?他有那個種?指不定躲哪個旮旯里裝死呢!”話雖如此,他還是黑著臉出門,在村里村外、田埂水塘邊吼了幾嗓子陳宇的名字。回應他的只有幾聲懶洋洋的狗吠和風吹過稻田的沙沙聲。
一天,兩天,三天……陳宇像一滴水蒸發了。村里開始有了各種猜測和議論。陳家報了案,派出所來了人,也只是例行公事地詢問、記錄。搜尋的隊伍在附近的山林水塘象征性地轉了幾圈,最終一無所獲。希望如同燃盡的柴火,一點點熄滅。林秀芬的眼睛迅速凹陷下去,整日里對著空蕩蕩的門口發呆,手里無意識地搓著衣角,仿佛那是兒子留下的唯一念想。陳建國則變得更加沉默和暴躁,煙抽得更兇,對著圈里的豬、院子里的雞都能莫名其妙地吼上半天,仿佛要把心底那越來越沉重的恐懼和悔恨吼出去。灶房角落,那盤推了一半的石磨,磨膛里糊死的豆渣早已腐敗變質,散發出一陣陣令人作嘔的酸餿氣味,像一道丑陋的傷疤,無聲地嘲弄著這個陷入死寂的家。
一個多月后,已是盛夏尾聲。山腳下李老栓家的幾只蘆花雞連著幾天沒回窩。這天清晨,他罵罵咧咧地爬上鷹愁澗半山腰尋找。濃密的灌木叢里,一股濃烈到令人窒息的惡臭撲面而來,熏得他幾乎栽倒。幾只肥碩的綠頭蒼蠅“嗡”地一聲炸開。李老栓捂著鼻子,壯著膽子用樹枝撥開荊棘,一具高度腐敗、面目全非的尸體赫然蜷縮在亂石雜草間!深藍色的舊汗衫,黑色的褲子……李老栓魂飛魄散,連滾帶爬地沖下山,驚叫聲劃破了沉悶的村莊:“死人啦!鷹愁澗……死人啦!”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警笛凄厲地劃破了山村的寧靜。警察封鎖了現場。法醫艱難地進行著初步勘查。尸體腐敗嚴重,但口袋里那疊被汗水浸透又風干、皺巴巴卻分文不少的零錢——六塊五毛,成了最刺目的物證。旁邊,一個深棕色的農藥瓶碎裂在地,瓶身的骷髏標記猙獰可怖。消息如同瘟疫般迅速傳開,最終無可避免地傳到了陳家坳。
陳建國和林秀芬是被村干部和警察帶到山腳下的。當得知尸體位置和口袋里的錢數時,林秀芬雙腿一軟,像被抽掉了骨頭,整個人癱倒在地,喉嚨里發出“嗬嗬”的怪響,卻哭不出聲,眼睛瞪得幾乎要裂開。陳建國如遭雷擊,直挺挺地僵在原地,那張被生活刻滿風霜的臉瞬間褪盡血色,變得慘白如紙。他死死盯著上山的小路,嘴唇劇烈地哆嗦著,喉嚨里像堵著一塊燒紅的烙鐵,燙得他發不出任何聲音。他猛地抬手,狠狠抽了自己一個耳光,聲音清脆響亮,在死寂的空氣里炸開,留下五道清晰的血痕。緊接著,第二個,第三個……他像瘋了一樣抽打著自己,渾濁的老淚終于混著嘴角的血絲洶涌而出,整個人佝僂著,劇烈地顫抖,最終發出一聲不似人聲的、野獸般的哀嚎,雙膝一軟,重重跪倒在布滿碎石的山路上。
就在陳宇的尸骨被收斂下山的第二天,高考成績揭曉了。郵遞員騎著叮當作響的自行車,將一份薄薄的成績通知單送到了陳家。彼時,陳建國正麻木地蹲在院子里磨著鐮刀,刺耳的“霍霍”聲掩蓋了一切。林秀芬顫抖著手接過那張紙,目光死死釘在那個用冰冷數字打印出來的總分上。
那個數字,清晰地顯示著:離重本線,僅僅一分之差。穩穩當當,是二本里拔尖的分數。
空氣凝固了。灶房里,那盤青石磨依舊沉默地蹲在角落。磨膛里,一個多月前糊死的豆渣早已板結干裂,變成一塊塊黑褐色、散發著頑固惡臭的硬痂,死死地嵌在石頭的紋理里,摳都摳不掉。那惡臭無聲地彌漫開來,混合著院子里陳建國磨鐮刀發出的、單調而絕望的“霍霍”聲,彌漫在整個死寂的院落里,沉重得令人窒息。
林秀芬捏著那張輕飄飄卻又重逾千斤的紙,指甲深深掐進了紙里,掐進了自己的掌心。她慢慢抬起頭,目光越過低矮的院墻,望向遠處云霧繚繞的鷹愁澗。山風嗚咽著吹過,卷起地上的塵土和枯葉。她張了張嘴,似乎想喊兒子的名字,想告訴他自己考上了,考得很好……可最終,只從喉嚨深處擠出幾聲破碎的、不成調的氣音,像瀕死的風箱。她佝僂著背,一步一步挪向那盤散發著惡臭的石磨,伸出枯瘦的手,顫抖著,徒勞地去摳磨齒間那些早已板結發臭、如同凝固血跡般的干硬豆渣。摳一下,再摳一下……指甲劈裂了,滲出細小的血珠,混入那惡臭的黑垢里,她渾然不覺,只是機械地、絕望地摳著。渾濁的淚水終于決堤,順著她溝壑縱橫的臉頰,大顆大顆地滾落,砸在冰冷、骯臟的磨盤上,洇開一小片、一小片深色的絕望。
院墻外,不知誰家的收音機信號不穩,滋滋啦啦地響著,一個歡快得近乎刺耳的女聲斷斷續續地飄進來:“……豐收……喜悅……新生活……”(完)
喜歡荷葉閑客中短篇小說選集四請大家收藏:()荷葉閑客中短篇小說選集四
.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