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在醫院醒來,骨頭疼得像要裂開……可我心里……卻像……像是壓了幾十年的黑屋子……突然被……被那一棍子……砸開了一條縫……透進了一點光……”他猛地抬起頭,布滿皺紋的臉上早已淚流縱橫,渾濁的淚水順著他深刻的法令紋蜿蜒而下,滴落在灰色的夾克前襟上,洇開深色的斑點。鏡片后的眼睛,不再是空茫的死寂,而是充滿了巨大的、無處安放的痛苦和一種孤注一擲的、近乎毀滅的祈求。
“我……我什么都沒有了……家沒了,親人沒了……連……連站在講臺上的底氣……都被自己毀了……”他泣不成聲,花白的頭顱深深垂下,幾乎要埋進膝蓋里,身體因劇烈的抽泣而蜷縮成一團,“我只剩……只剩這點……連自己都厭惡的……殘命……和這點……這點……見不得光的癡心妄想……”
他猛地吸了一口氣,用盡全身力氣,從喉嚨深處擠出破碎的、幾乎不成調的字句,每一個字都帶著血淋淋的顫抖:
“陳華義……我……我能……我能用我這條……又老又破的殘命……下半輩子……給你……給你和陳宇……當牛做馬嗎?我……我什么都不要……就……就讓我……離你們近一點……遠遠地看著……就行……行嗎?”
巨大的悲慟如同海嘯,瞬間將我淹沒。眼前這個痛哭流涕、卑微到塵埃里的老人,與記憶里那個站在講臺上周身柔光的青年影像,與那個枯槁麻木的鰥夫,與那個被我一棍子砸倒在地的絕望身影……重重疊疊,最終匯聚成眼前這個被命運徹底擊垮、卻依然掙扎著想要抓住一絲微光的可憐蟲。他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師長,不再是需要仰望的星辰,他只是一個被剝去所有光環、赤條條站在命運廢墟上,祈求一點點人間暖意的、傷痕累累的老人。
我的心,在那片廢墟上,被他的眼淚和卑微,狠狠揉碎了。
窗外的陽光依舊熾烈,蟬鳴聒噪。我慢慢走過去,沒有擁抱,沒有語。只是在他面前蹲下身,伸出手,用掌心,輕輕覆在了他那只死死抓住手杖、因用力而青筋暴突、冰涼顫抖的手背上。
皮膚接觸的瞬間,他如同被電流擊中,整個人劇烈地顫抖了一下,隨即爆發出更加壓抑、更加撕心裂肺的痛哭。那哭聲,像一頭瀕死的、終于找到歸途的孤獸。
廚房的水槽里,自來水龍頭似乎沒有關緊,一滴,一滴,又一滴,晶瑩的水珠緩慢地凝聚、墜落,砸在不銹鋼水槽底部,發出輕微而清晰的“嗒、嗒”聲,如同時光緩慢而堅定的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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