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坐在一把椅子上,身形比記憶中佝僂了許多,像一株被驟然抽走了所有生機的老樹。曾經濃密的黑發如今已是灰白相間,稀薄地覆蓋著頭頂。一副厚重的黑框眼鏡架在鼻梁上,鏡片后的眼神渾濁、空茫,仿佛蒙著一層永遠也散不開的陰翳。他穿著洗得發白的舊夾克,整個人透著一股枯槁的灰敗氣息。講臺還是-->>那個講臺,陽光也試圖穿過積滿灰塵的窗戶照進來,但他周身那層柔和的光暈,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時間在他身上留下的,不是儒雅的沉淀,而是毀滅性的摧殘。班主任在介紹各科老師時提到他,他微微欠了欠身,動作遲緩僵硬,臉上擠出一絲極其勉強的、比哭還難看的笑容,隨即又迅速湮滅在那片空茫的灰暗里。那笑容短暫得如同幻覺,卻像一根針,狠狠扎進我的眼里、心里。那個風趣幽默、眼中閃著智慧光芒的李瓊喜老師,徹底被埋葬在了二十二年前那場我未曾參與的婚禮之后,又被更深地掩埋在了這場慘絕人寰的車禍廢墟之下。
家長會結束后,人群像退潮般涌向門口。我猶豫著,腳步像灌了鉛。陳宇的名字在點名冊上,他遲早會知道我是誰的母親。逃避毫無意義。我深吸一口氣,撥開人群,朝著那個正準備費力站起的枯槁身影走去。每一步都沉重無比,仿佛踩在時光沉積的淤泥里。
“李老師。”我的聲音干澀,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在嘈雜的背景音里顯得微乎其微。
他似乎沒有聽見,正用手撐著椅子的扶手,試圖站起來,那條受過傷的腿顯然還不利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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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老師。”我提高了些音量,走到他面前。
他動作頓住了,遲緩地抬起頭。厚厚的鏡片后,那雙空洞的眼睛先是茫然地聚焦在我臉上,帶著一種老年人常有的、對陌生人的遲鈍辨認。那目光在我臉上停留了幾秒,像掃描儀一樣緩慢地移動。時間仿佛凝固了。終于,那死水般的眼底,極其微弱地波動了一下,一絲極其渺茫的、難以置信的光亮極其艱難地穿透了厚重的陰霾,如同沉船深處偶然泄露的一縷微光。他的嘴唇幾不可察地翕動了一下,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那點微光也只是曇花一現,很快又被更深的疲憊和灰暗吞噬。他認出了這張臉,屬于二十二年前那個冒雨塞給他一張被淚水雨水浸透的明信片的少女,但這個名字對應的具體符號,或許已被巨大的悲痛沖擊得模糊不清,又或許,他殘存的力氣已不足以支撐他去打撈任何一段與“過往幸福”哪怕只有一絲關聯的記憶。認出,僅僅是認出這張臉曾存在于他尚未崩塌的世界里,僅此而已。這認出的本身,似乎就耗盡了所剩無幾的力氣。
他最終只是極輕微地點了一下頭,幅度小得幾乎可以忽略,喉結滾動了一下,依舊沒有發出任何聲音。那點頭更像是一種無意識的肌肉反應,一種對“被招呼”這種社交信號的殘存本能。然后,他不再看我,重新低下頭,將全部力量都用在對抗那條傷腿和地心引力上,緩慢而艱難地,將自己從椅子上撐了起來。他沒有再看我一眼,也沒有任何交流的意圖,只是拄著不知何時放在旁邊的簡易手杖,拖著那條傷腿,一步一步,沉默地、蹣跚地匯入了離去的人群。那背影單薄得像一張被揉皺又勉強展平的舊報紙,隨時會被走廊里穿堂而過的風吹散。
我僵立在原地,看著他融入人流,最終消失在樓梯的拐角。教室里只剩下幾個值日生在打掃,桌椅摩擦地面的聲音刺耳地回響。空氣里彌漫著粉筆灰和一種陳年的、帶著霉味的寂寥。窗外,鉛灰色的云層低低壓著,醞釀著一場遲遲未落的雨。那雨,遲到了二十二年,仿佛一直積蓄著力量,只為在重逢的這一刻,將兩個被生活碾碎的靈魂,連同那些早已模糊不清的明信片字跡、少女滾燙的眼淚、高速公路上刺耳的剎車聲、以及此刻這沉重到令人窒息的沉默,一起徹底沖刷干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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