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一)
“嫂子,我想買房。”林曉薇的聲音在六月午后的悶熱里響起,像根細針扎進我的耳膜。她坐在我對面,手指無意識地卷著垂在肩頭精心打理的卷發,眼睛卻亮得出奇,直勾勾望向我:“不想再租房子了,漂著,沒個根。”
廚房里燉著的紅燒肉咕嘟作響,香氣彌漫,這曾是她最愛的味道,每次歸家必點。我手上動作頓住,勺子還浸在油亮亮的湯汁里:“好事兒啊,曉薇。”我盡量讓語氣溫和,“那就好好工作,攢錢,首付總會有的。”
她的臉瞬間沉了下來,嘴角向下撇,顯出幾分我極少在她臉上見過的執拗:“攢?那得猴年馬月!哥,嫂子,你們幫幫我,付個首付行不行?”目光越過我,投向沙發上看電視的丈夫周強。周強沒回頭,含混地“唔”了一聲,眼睛仍粘在屏幕上滾動的足球賽上。
心口猛地一窒,仿佛被無形的手攥緊,悶得透不過氣。我放下勺子,陶瓷碰撞發出清脆的聲響:“曉薇,這錢,嫂子拿不出來。”每一個字都像從喉嚨里艱難地擠出來,“我和你哥,有陽陽要養,有日子要過。這錢,得留著。”
她臉上的表情瞬間凍結,那點親昵的光亮熄滅了,只剩下冷硬的殼。她霍然起身,椅子腿在瓷磚上刮出刺耳的銳響,頭也不回地摔門而去。桌上那碗剛盛出來、油光紅亮的紅燒肉,裊裊騰起的熱氣徒勞地向上攀升,很快便消散在僵冷的空氣里。
那扇門“砰”地關上,震得我耳膜嗡嗡作響。我站在原地,眼前發花,仿佛又看到那個十五歲、瘦得伶仃的曉薇被婆婆領來的情景。那天,也是這樣一個沉悶的午后,婆婆身上帶著濃重的廉價香水味,把身后那個縮成一團、眼神怯生生的女孩往前推了半步。
“以后就跟著你哥嫂過,”婆婆的嗓音帶著牌桌上特有的爽利,干脆得不近人情,“我那邊新家……人多,轉不開身。曉薇就托付給你們了。”她將手里一個鼓鼓囊囊、印著俗氣大花的尼龍袋子塞到我懷里,布料粗糙得硌手,“這是她的東西,還有……”她頓了頓,從另一個舊布包里抽出一床嶄新的、大紅底子印著金色龍鳳呈祥圖案的綢面被子,不由分說壓在我臂彎上,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意味,“這算是我給閨女添的嫁妝,先擱你這兒。”那被子紅得刺目,沉甸甸地壓在我手上,也沉沉地壓在了我未來漫長的日子里。婆婆轉身走了,高跟鞋敲擊水泥地面的聲響干脆利落,漸行漸遠,一次也沒回頭。曉薇低著頭,單薄的肩膀微微發抖,像個被遺棄在陌生碼頭的小包裹。那一刻,我心里某個地方無聲地塌陷下去,從此,這個包袱,我背上了。
那時我和周強新婚剛滿兩年,租住在逼仄的一居室里。曉薇來了,周強在客廳角落用幾塊舊木板和布簾給她隔出個“小窩”。夜里,隔著薄薄的布簾,能聽到她壓抑的、小動物般的啜泣。我悄悄起身,在公用廚房昏黃的燈泡下,笨拙地給她煮一小碗撒了蔥花的清湯掛面,端進去。她蜷在薄被里,眼睛紅腫,怯生生地看著我。我把碗放在小凳上,笨拙地伸手想摸摸她的頭,她卻像受驚的小獸猛地往后一縮。我的手尷尬地停在半空,最終只是輕輕落在冰冷的被面上:“吃吧,熱乎的。”她遲疑著,終于慢慢伸出手,端起碗。那晚,她第一次,吃完了我煮的東西。
日子像上了發條的陀螺,被生活的鞭子不斷抽打,旋轉得越來越快。曉薇高中畢業那年,她的繼父,那位婆婆的牌友,在電話里把“學費”兩個字說得像燙嘴的山芋:“哎呀,強子他媳婦兒,不是我這個當后爸的不想管,實在是……這手頭緊得,一個子兒也摳不出來啊!”聲音透過劣質聽筒傳來,帶著市儈的推諉。電話掛斷后的忙音空洞地響著。我和周強沉默地坐在那張吱呀作響的舊飯桌旁,頭頂懸著的燈泡光線昏暗,映照著桌上幾張零散的、面額不一的鈔票。陽陽在里屋的小床上睡得正酣,呼吸均勻。
“要不……讓曉薇自己打工?”周強悶頭抽著劣質煙,煙霧繚繞,看不清他的表情。
“不行!”我的聲音沖口而出,帶著自己都未察覺的斬釘截鐵,“高三剛熬出來,讓她喘口氣。打什么工?安心念書!”話出口,連自己都驚了一下。這決心從何而來?或許是看到她書桌上深夜不熄的臺燈,或許是看到她校服袖口洗得發白的邊緣。那晚,我第一次翻出壓在箱底的存折本,薄薄的,上面的數字少得可憐。我默默地把給陽陽買新童車、給自己添件冬衣的計劃,從心里一筆劃掉。第二天,我硬著頭皮接下了廠里那份需要三班倒的額外清潔活計。深夜拖著灌了鉛的雙腿回家,總能看到曉薇伏案苦讀的背影,臺燈的光暈籠罩著她年輕專注的側臉。疲憊像潮水般涌來,卻在看到那背影時,奇異地沉淀下去,化作一種近乎悲壯的支撐力。
大學四年,曉薇的學費和生活費,像沉重的磨盤,一圈圈碾過我和周強微薄的收入。我們幾乎戒了葷腥,陽陽饞肉時,只能買最便宜的雞架熬湯。曉薇在電話那頭的聲音總是雀躍的:“嫂子!我們系搞了個設計比賽,我拿獎了!”或者“嫂子,這學期我又拿到獎學金了!”每一次這樣的報喜,都讓我在深夜里清點那些油膩皺巴的零錢時,覺得指間的污垢和疲憊似乎都輕了些許。偶爾,她假期回來,會搶著幫我洗碗、陪陽陽搭積木。陽陽奶聲奶氣地喊她“小姑姑”,她便笑著把小家伙高高舉起,轉圈,陽光穿過窗戶,落在他們身上,也落在我心里,暫時烘干了那些潮濕的憂慮。那時,我以為這辛苦澆灌出的情分,雖非血緣,卻已堅韌如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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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那個索要首付的六月午后,那層溫情脈脈的面紗被猝然撕開。
曉薇摔門而去后,再未踏足家門。起初,我試著打電話,聽筒里她的聲音禮貌而疏離:“嫂子,最近項目趕進度,實在抽不開身。”再后來,變成了漫長的忙音,或者干脆無人接聽。我握著發燙的手機,站在陽臺上,夏夜的風帶著黏膩的熱氣吹過,樓下小夫妻的爭吵聲、孩子的哭鬧聲隱隱傳來,構成一幅嘈雜卻與我無關的市井圖。指尖夾著的劣質煙燃著猩紅的一點,煙霧在夜色里扭曲升騰,吸進肺里,是熟悉的辛辣與苦澀。這味道,像極了這些日子哽在喉嚨里的那口氣。
“你-->>到底怎么回事?”周強終于從電視屏幕上挪開眼,帶著明顯的不耐煩,手指用力戳著茶幾面,發出“篤篤”的聲響,“曉薇多久沒回來了?電話也不接!不就點錢嗎?至于鬧成這樣?”
“點錢?”我猛地轉過身,陽臺上的夜風灌進來,吹得我發冷,“周強,那是首付!幾十萬!我們有什么?陽陽眼看著要上小學,擇校費、興趣班,哪一樣不要錢?家里這臺破空調,夏天不制冷冬天不制熱,早該換了!你媽當年把她送來,除了那床紅被子,給過一分錢嗎?大學四年,她那個后爸出過一分力嗎?現在倒好,我們省吃儉用供出來的,成了她理直氣壯伸手要房子的底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