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戲猛于虎(二)
路燈的光暈在濕漉漉的路面上拖拽出長長的、扭曲的影子。王鯤鵬拖著那只咧著嘴的行李箱,輪子摩擦地面發出“咯啦咯啦”的噪音,像垂死掙扎的哀鳴。城市的喧囂在身邊流淌,車燈拉出炫目的光帶,喇叭聲、引擎聲、模糊的人聲混雜成一片巨大的、令人窒息的噪音沼澤。他像一具被抽掉了靈魂的軀殼,漫無目的地游蕩。家,那個曾經理所當然的港灣,如今成了一座被冰冷密碼鎖死的堡壘,將他徹底放逐。無處可去。
最終,疲憊不堪的雙腿還是將他拖回了“極速風暴”網吧門口。那幽藍的霓虹招牌在夜色里閃爍著誘惑而冷酷的光。他站在門口,看著玻璃門上自己模糊的倒影:頭發凌亂,眼窩深陷,臉色在霓虹燈的映照下泛著不健康的青白,活像個游蕩的幽靈。口袋里的手機又震動起來,屏幕上跳動著“媽”的名字。他盯著那名字,手指懸在接聽鍵上,劇烈地顫抖著。電話固執地響著,最終歸于沉寂。緊接著,一條短信擠了進來,只有短短一行字:“鵬鵬,你在哪?別做傻事!回來好好說!”字里行間透著焦灼,卻也帶著父親意志下的無力。
他猛地攥緊手機,指關節因為用力而發白。好好說?說什么?說那575分?說那扇冰冷的防盜門?說父親那句“沒你這個兒子”?一股混雜著委屈、憤怒和更深絕望的濁氣直沖頭頂。他狠狠地將手機塞回褲兜,仿佛要隔絕那微弱卻擾人的聯系。深吸一口網吧門口混合著煙味、汗味和廉價香薰的空氣,他推開了那扇沉重的玻璃門。
熟悉的、令人眩暈的喧囂和渾濁氣味瞬間將他吞沒。鍵盤的噼啪聲、鼠標的點擊聲、耳機里漏出的激烈喊殺聲、還有劣質空調沉悶的轟鳴,交織成一首永不停歇的、屬于虛擬世界的戰歌。他徑直走向那個熟悉的、角落里的機位,仿佛那里才是他唯一的歸屬。沙發椅上還殘留著上一個玩家的體溫和汗漬。他扔下破行李箱,一屁股坐下去,身體陷進那早已失去彈性的海綿里。開機,輸入賬號密碼,動作熟練得如同呼吸。
“峽谷戰場”的登錄界面亮起,激昂的背景音樂瞬間充斥耳膜。他戴上耳機,將音量旋鈕擰到最大。震耳欲聾的廝殺聲、技能baozha聲、隊友狂熱的指揮和咒罵聲,像洶涌的潮水,瞬間淹沒了外界所有的聲音,也淹沒了心底那片冰冷刺骨的空洞和無處安放的恐慌。屏幕上炫目的光效瘋狂閃爍,映著他布滿血絲、死死盯著屏幕的眼睛。手指在鍵盤上開始瘋狂地跳躍、敲擊,每一次操作都帶著一種近乎自毀的專注和狠戾。他把自己徹底砸進這片虛擬的血與火之中,讓高速運轉的游戲進程填滿大腦的每一個縫隙,讓虛擬的勝利快感暫時麻痹現實的劇痛。什么高考,什么家門,什么父母……都被這震耳欲聾的聲浪和炫目的光影撕得粉碎,拋到九霄云外。
時間在鍵盤的敲擊聲中失去意義。窗外天色由濃黑轉為灰白,網吧里的人換了一茬又一茬,只有他角落里的位置,像被釘死了一樣。屏幕的光映著他憔悴的臉,眼袋浮腫,嘴唇干裂起皮。胃里空空如也,傳來一陣陣尖銳的絞痛,但他渾然不覺。困意如同沉重的鉛塊,一次次試圖將他拖入黑暗,又被強行灌下的冰鎮能量飲料和腎上腺素的刺激一次次逼退。他像一架超負荷運轉的機器,在虛擬的戰場上透支著最后一點生命力。
不知過了多久,一個穿著油膩圍裙的網管晃悠過來,敲了敲他的隔板,聲音帶著熬夜后的沙啞和不耐煩:“喂,兄弟,包夜時間到了。續費還是下機?”
王鯤鵬猛地從激戰中被驚醒,心臟狂跳,手指還懸在鍵盤上。他茫然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適應著網吧昏暗的光線,好一會兒才聚焦在網管那張疲憊的臉上。他下意識地去摸口袋,掏出幾張皺巴巴的零錢。數了數,連最便宜的包夜套餐都不夠。
“我……我再打一會兒,等會兒……”他聲音嘶啞,帶著卑微的祈求。
“等會兒?”網管嗤笑一聲,指了指墻上的掛鐘,“等會兒就按小時計費了,更貴!沒錢就騰地方,后面還有人等著呢!”語氣冰冷,毫無通融。
王鯤鵬的臉瞬間漲紅,屈辱感像火一樣燒灼著他。他猛地站起來,動作太急,眼前一陣發黑,身體晃了晃才站穩。他抓起那只破行李箱,低著頭,在周圍玩家或漠然或嘲弄的目光中,狼狽地沖出網吧。清晨微涼的空氣撲面而來,帶著一股濕漉漉的塵土氣,讓他混沌的頭腦有了一絲短暫的清明。饑餓感像蘇醒的猛獸,兇狠地啃噬著他的胃。
他拖著箱子,像個游魂一樣在清晨冷清的街道上漫無目的地走著。早點攤飄來誘人的香氣,包子、油條、豆漿……他下意識地吞咽著口水,摸了摸空空如也的口袋,只能加快腳步逃離那香氣彌漫的地方。最終,他在一個背風的、堆放著幾個廢棄紙箱-->>的銀行atm機隔間角落蹲了下來。這里勉強能擋點風。他把破行李箱豎在身前,像個寒酸的盾牌,蜷縮起身體,試圖保存一點可憐的熱量。疲憊如同潮水般涌來,眼皮沉重得直打架。就在意識即將沉入黑暗的邊緣,褲兜里的手機又震動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