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惡毒的話語,像淬了毒的冰錐,狠狠扎進兩位老人早已千瘡百孔的心。公公變得更加沉默,脊背佝僂得幾乎要折斷,走路都帶著一種沉重的拖沓感。婆婆則迅速地枯萎下去,眼神越發空茫呆滯,常常一整天不說一句話,只是對著建成那件舊褂子默默垂淚。
這天傍晚,天陰沉得厲害,像一塊巨大的、臟污的鉛塊壓在頭頂。我下班剛走到公婆家那條狹窄的巷子口,就看見家門口圍了幾個人。心猛地一沉,快步走過去。
只見三叔公和張建軍,還有那個一臉兇相的王有田,正堵在公婆家低矮的院門口。三叔公雙手背在身后,溝壑縱橫的臉上掛著一種假惺惺的、令人作嘔的“惋惜”表情。張建軍則抱著胳膊,嘴角噙著毫不掩飾的譏笑。王有田像個門神似的杵在那里,雙手叉腰,眼神兇狠地掃視著四周。
公公佝僂著背,站在門內,臉色灰敗得像蒙了一層塵土,嘴唇哆嗦著,似乎在努力壓抑著什么。婆婆則被嚇得躲在門后,只露出半張驚恐蒼白的臉。
“……老哥啊,你看看你,唉!”三叔公假模假式地嘆了口氣,聲音拖得長長的,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悲憫,“早知今日,何必當初?當初要是聽我的,讓有田進門,幫著頂起張家門戶,生個一兒半女,哪至于落到今天這步田地?賣房?那是敗家啊!建成在九泉之下,能閉眼嗎?”
“就是!”張建軍立刻接口,聲音尖利,“現在倒好,房子賤賣,錢分了,你們老兩口能花幾天?以后誰給你們養老送終?誰給建成摔盆捧靈?張家列祖列宗的臉,都讓你們丟盡了!絕戶的名聲,你們背得起,我們本家可丟不起這人!”
“絕戶”兩個字,像兩把燒紅的烙鐵,狠狠烙在公公的神經上。他猛地抬起頭,渾濁的眼睛瞬間布滿了駭人的血絲,身體因為極致的憤怒和屈辱而劇烈顫抖起來!他指著三叔公,枯瘦的手指抖得像風中的枯枝,喉嚨里發出“嗬嗬”的、如同破舊風箱般的聲音,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只有大顆大顆渾濁的老淚,毫無預兆地滾落下來,砸在腳下的泥土地上。
“爸!”我再也忍不住,沖過去扶住公公搖搖欲墜的身體,憤怒地瞪著門外那幾張令人憎惡的臉,“你們滾!滾出去!這里不歡迎你們!”
“喲,掃把星回來了?”張建軍斜睨著我,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房子都要賣了,還在這兒逞什么能?賣了房,拿了錢,趕緊滾出縣城!別在這兒繼續克人克己了!”
王有田往前踏了一步,他那矮壯的身軀帶著一股壓迫感,兇狠的目光像兩把冰錐,直直刺向我:“小娘們兒,上次在派出所的事,還沒完呢!房子賣了最好,省得老子惦記!拿了錢趕緊滾蛋!再讓老子在這片兒看見你,打斷你的腿!”他的聲音不高,卻充滿了赤裸裸的暴戾威脅,每一個字都像冰冷的石頭砸過來。
“你們……你們……”公公氣得渾身亂顫,一口氣沒上來,猛地咳嗽起來,咳得撕心裂肺,彎下了腰,臉色由灰敗轉為駭人的醬紫。
“他爸!”婆婆驚恐地哭喊起來,從門后沖出來,手忙腳亂地給公公拍背。
“滾!都給我滾!”我歇斯底里地尖叫起來,巨大的憤怒和恐懼讓我渾身發抖,眼淚卻不爭氣地洶涌而出。我抄起門邊立著的一把舊掃帚,像瘋了一樣朝著門口那幾個人影揮舞過去!
“嘖!瘋婆子!”張建軍啐了一口,拉著三叔公往后退了一步。王有田則陰沉著臉,兇狠地瞪了我一眼,那眼神像毒蛇的信子,舔舐著我的恐懼。他似乎還想上前,被三叔公拉了一把。
“行了,建軍,有田,跟個瘋寡婦計較什么?”三叔公擺擺手,臉上恢復了那種假仁假義的族老威嚴,渾濁的眼睛掃過劇烈咳嗽的公公和哭喊的婆婆,最后落在我因憤怒和恐懼而扭曲的臉上,帶著一絲殘忍的快意和最后的警告:“房子,賣了也好。拿了錢,趕緊走人!走得遠遠的!別在張家地界上再礙眼!要是再磨蹭……”他頓了頓,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王有田,“哼,別怪我們本家不念最后一點血脈情分!”
說完,他背著手,像得勝的將軍,帶著張建軍和王有田,大搖大擺地轉身離去,消失在巷子昏暗的暮色里。
院子里只剩下公公撕心裂肺的咳嗽聲,婆婆驚恐的哭喊,和我粗重壓抑的喘息。我扔下掃帚,看著公公咳得幾乎背過氣去的痛苦模樣,看著婆婆絕望無助的淚水,看著這破敗小院里彌漫的、令人窒息的絕望和屈辱,一股巨大的無力感和冰冷的恨意,像毒藤一樣緊緊纏繞住心臟,勒得我無法呼吸。
賣房,是割肉剜心。
不賣,是坐以待斃。
而無論選擇哪條路,都逃不開這群鬣狗貪婪兇殘的撕咬和羞辱!
“爸!爸!”我撲過去,和婆婆一起扶住幾乎癱軟的公公。他的身體冰冷而沉重,像一截失去了所有生機的朽木。
夜幕徹底降臨,將這座被絕望籠罩的小院,連同那間等待出售的冰冷空房,一同吞沒在無邊的黑暗里。巷子深處,似乎還回蕩著三叔公那陰冷的警告和王有田兇狠的眼神。
這間空房,成了懸在我們所有人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它的出售,似乎遠非解脫,而是另一場更殘酷風暴的開端。
喜歡荷葉閑客中短篇小說選集四請大家收藏:()荷葉閑客中短篇小說選集四
.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