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人兜底(二)
職中體育館的避難日子,像一塊吸飽了臟水的海綿,沉甸甸地壓在每一個人的神經上。最初的混亂和恐慌過去后,剩下的是日復一日的、磨人的煎熬。渾濁的空氣里,消毒水的味道混著汗味、食物殘渣的氣息,還有角落里嬰兒無法停止的啼哭,織成一張粘膩的網,讓人透不過氣。
朵朵開始咳嗽。起初只是小小的、壓抑的輕咳,在嘈雜的背景音里幾乎聽不見。我以為是體育館的陰冷和空氣污濁,給她多喂了些溫水,把僅有的薄毯緊緊裹住她。但咳嗽聲像生了根,不僅沒停,反而在寂靜的后半夜愈發清晰、密集起來。小小的身體在我懷里蜷縮著,每一次咳嗽都帶起一陣劇烈的顫抖,像要把五臟六腑都咳出來。她的小臉燒得通紅,呼吸急促,滾燙的額頭抵著我的脖頸,像一塊灼熱的炭。
“朵朵?朵朵?”我輕輕拍著她的背,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緊,越收越緊。黑暗中,我摸到她眼角咳出的淚,冰涼地沾濕了我的指尖。恐慌像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四肢百骸。這簡陋得連片退燒藥都找不到的地方,這渾濁的空氣,這無休止的噪音……每一樣都在加速消耗她小小的抵抗力。
天剛蒙蒙亮,朵朵的呼吸聲已經變成了帶著哨音的喘息,小小的胸膛起伏得異常艱難,每一次吸氣都伴隨著痛苦的、細小的呻吟。我再也顧不得什么秩序,抱著她,跌跌撞撞地沖向穿著紅馬甲的志愿者。
“孩子!我的孩子病了!很重!求求你們幫幫忙!”我的聲音嘶啞得不成樣子,眼淚不受控制地往下掉。
志愿者大姐一看朵朵的狀況,臉色也變了,立刻拿起對講機:“指揮部!指揮部!c區有個小女孩情況危急!高燒,呼吸困難!請求醫療支援!快!”
等待的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那么漫長。朵朵在我懷里像一片滾燙的葉子,氣息微弱。終于,兩個穿著白大褂、背著藥箱的醫生腳步匆匆地穿過人群趕了過來。簡單的聽診、查看喉嚨、測體溫后,醫生的眉頭緊鎖:“急性支氣管炎,高燒快四十度了,這里條件不行,必須立刻轉醫院!”
我的心沉到了谷底。洪水未退,縣城大部分區域還泡在水里,醫院自身都壓力巨大。“能……能送去哪兒?”
“鄰縣中心醫院沒在疏散區,還能接收病人!我們有車!”醫生當機立斷。
一輛貼著“救災”標識、沾滿泥點的面包車擠開人群開了過來。我抱著滾燙的朵朵,在志愿者和醫生幫助下,幾乎是連滾爬爬地上了車。車門關上的剎那,我回頭望了一眼那片巨大的、如同難民營般的體育館。幾天前,我還抱著最后一絲幻想,想帶著朵朵逃往父母那安穩的屋檐下。如今,我們卻要坐著zhengfu的救災車,奔向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尋求庇護。命運兜兜轉轉,最終將我推向的,依舊不是血脈相連的“家”。
鄰縣中心醫院急診室,明亮的燈光刺得人眼睛發疼,消毒水的味道濃烈而純粹。穿著綠衣的護士動作麻利地將朵朵接過去,安置在小小的觀察床上,迅速給她吸氧、貼上心電監護的電極片。小小的屏幕上,心跳的數字和波動的曲線成了我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
“孩子家長?先去繳費辦手續!”護士的聲音干脆利落。
我茫然地掏出錢包,里面薄薄的幾張紙幣和一張銀行卡,是洪水前塞進去的全部家當。洪水淹沒了家,淹沒了小店,也淹沒了所有的收入來源。我握著那張卡,指尖冰涼,不知道里面還剩下多少余額能支付這突如其來的醫藥費。巨大的無助感再次攫住了我,比洪水更冰冷。
就在這時,一個穿著志愿者馬甲、頭發花白的大爺走了過來,他胸前別著“鄰縣民政”的牌子。“姑娘,別慌。”他聲音溫和,遞給我一張表格,“這是緊急醫療救助申請表,zhengfu有政策,受災群眾在這里看病,費用先由zhengfu應急資金墊付,后續再結算。你先填表,孩子看病要緊!”
我顫抖著手填完表格,看著大爺拿著表格快步走向收費處。那幾張單薄卻代表“兜底”的紙,像一道微光,暫時驅散了籠罩在頭頂的絕望陰云。朵朵被推進了留觀病房,掛上了點滴。冰涼的液體順著細細的管子流進她滾燙的身體里。我坐在病床邊的小凳子上,握著女兒因為輸液而冰涼的小手,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她蒼白的小臉。時間在消毒水的氣味和點滴液滴落的細微聲響中緩慢爬行。直到后半夜,朵朵的呼吸才漸漸平穩下來,高燒也終于開始退卻。緊繃的神經驟然松懈,巨大的疲憊如同潮水般將我淹沒,我趴在床沿,在女兒均勻的呼吸聲中,沉沉睡去,連夢都來不及做。
幾天后,洪水終于像一個泄了氣的巨大怪物,緩慢地退回了河道。淤泥、斷枝、翻倒的車輛和散落的垃圾,在陽光下曝曬出狼藉和破敗的氣息。朵朵的病也好得差不多了,小臉上恢復了血色,只是偶爾還會咳嗽幾聲,像劫后余生的小小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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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hengfu組織撤離。我牽著朵朵,抱著那個輕飄飄的背包,站在被洪水蹂躪過的街道上。我們的家在一樓,毫無懸念地被淹了。渾濁的泥水退去后,留下半墻高的、散發著腥臭的黃褐色水漬。防盜門扭曲變形,里面的一切——家具、電器、我辛苦經營的小店的存貨、朵朵心愛的小熊——都裹在厚厚的、粘稠的淤泥里,面目全非,散發著死亡的氣息。空氣里彌漫著濃重的消毒水和淤泥腐敗的味道。
朵朵看著眼前的一切,小嘴一癟,眼淚大顆大顆地掉下來:“媽媽……我的小熊……家沒了……”她緊緊抱住我的腿,小小的身體因為哭泣而顫抖。
我蹲下身,用力抱住她,把臉埋在她還帶著淡淡藥水味的頸窩里,深深吸了一口氣,努力壓住喉嚨里的哽咽和那股滅頂的絕望。“不怕,朵朵,家還在,只是被弄臟了,我們把它打掃干凈,就好了。小熊……媽媽一定給你買個新的,更大更好的,好不好?”我的聲音沙啞,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近乎蠻橫的堅定。腳下是厚厚的、冰冷的淤泥,頭頂是劫后刺目的陽光,懷里是唯一真實的、需要我的重量。我必須站起來,必須成為她眼中那座不會垮塌的山。
清理廢墟是一項漫長而令人絕-->>望的工程。我借住在同小區高樓層、同樣受災但稍輕的朋友家空置的小房間里,每天戴著口罩、手套、穿著雨靴,像個泥人一樣,在自家那片狼藉里一鏟一鏟地清理著淤泥,把被泡爛的家具、衣物、書籍,一件件搬到外面堆積如山的垃圾堆上。每一件被丟棄的東西,都像在剜心。朵朵被暫時托付給朋友照看,每次回去,都能看到她怯生生、眼巴巴等著我的眼神。
就在我精疲力竭地鏟著客廳里最后一片頑固的泥漿時,身后傳來了腳步聲,以及一個帶著遲疑和疲憊的聲音:“麗華?”
我渾身一僵,慢慢直起腰,轉過身。門口站著的是我的丈夫,李強。他風塵仆仆,身上背著個鼓鼓囊囊的旅行包,臉上帶著長途跋涉的疲憊和一種難以說的復雜神情。他的目光掃過滿屋狼藉,最后落在我沾滿泥點、汗水浸透鬢角的臉上,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么,又咽了回去。
一股冰冷的怒意和巨大的委屈瞬間沖上頭頂。洪水警報拉響時,他在外地出差,電話打不通。洪水肆虐時,他音訊全無。我和女兒在避難所掙扎、朵朵病重垂危、家被毀于一旦時,他依舊不見蹤影!現在,洪水退了,他回來了,像一個遲到的觀眾,站在廢墟的邊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