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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章 紋樣里的雨

      展秀結束后的第三日,蘇州落了場纏綿的秋雨。

      林晚星坐在沈記綢莊二樓的窗前,看著雨絲斜斜地織進對面的園林。青瓦上的積水順著檐角滴落,在石板上敲出細碎的聲響,倒像是誰在輕輕叩擊著時光的門。桌上攤著幾張新的旗袍設計稿,鉛筆勾勒的線條還帶著濕潤的暈染——方才開窗透氣時,雨絲飄進來,在紙上洇出了幾團朦朧的白,倒讓那些纏枝蓮的紋樣添了幾分水墨畫的意趣。

      “在看什么?”沈皓明端著兩杯熱茶走進來,水汽在他鏡片上凝成薄薄的霧。他把其中一杯推到林晚星面前,青瓷杯壁上印著片極小的竹葉,是老匠人特意燒制的“記紋杯”,據說每只杯子的紋樣都獨一無二,像人的指紋。

      林晚星指尖劃過紙上的水痕:“在想,雨是不是也能成為一種紋樣?你看這暈開的痕跡,比刻意畫的更生動。”她忽然想起周館長那枚“水顯紋”印模,“就像那些沾水才顯的秘密,雨是不是也在替什么人藏著心事?”

      沈皓明低頭看著設計稿,忽然指著其中一處:“你這里的云紋,線條太硬了。老話說‘云似流水,雨如抽絲’,或許可以試試用長針腳繡云,短針腳繡雨,讓兩種針法在布上‘相遇’。”他從抽屜里翻出本泛黃的線裝書,封面上寫著《天工開物·織部》,“上次整理庫房時發現的,里面說‘雨絲入錦,需用三分潮線’,意思是繡雨景時,絲線要微微受潮,這樣繡出來的線條才會有自然的曲度。”

      林晚星接過書,指尖撫過泛黃的紙頁,上面用毛筆批注著幾行小字:“戊戌年夏,雨繡牡丹,用晨露調綠線,三暈方成。”字跡娟秀,倒像是女子的手筆。她忽然想起那張紫藤架下的照片,林秀娥奶奶拿著梅花針的樣子,或許這批注就是她寫的?

      “叮鈴——”樓下的風鈴響了,伴著推門時的雨絲,傳來個蒼老的聲音:“請問,這里能修舊繡品嗎?”

      林晚星和沈皓明下樓時,看見柜臺前站著位穿藍布衫的老奶奶,手里捧著個用塑料袋層層包裹的木盒。雨珠順著她的銀發往下滴,在青石板上積成小小的水洼,她卻渾然不覺,只是緊緊抱著木盒,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

      “您請坐。”林晚星遞過條干毛巾,“先擦擦雨,慢慢說。”

      老奶奶接過毛巾,卻沒擦臉,而是小心地墊在木盒底下,像是怕盒子受潮。她打開塑料袋,露出個雕花木盒,盒面上的纏枝紋已經磨得發亮,顯然是常年摩挲的緣故。“這里面是我母親留下的一幅繡品,”老奶奶的聲音帶著顫,“當年她走得急,沒來得及說這繡品的來歷,只說‘雨天莫展,展則落淚’,我守了一輩子,今天實在沒辦法了……”

      她打開木盒,里面鋪著層褪色的藍布,裹著幅大約半米見方的繡品。林晚星輕輕掀開藍布,倒吸了口涼氣——那是幅繡在素白綾羅上的雨景圖,煙雨中的小橋流水,岸邊的柳樹垂著綠絲,枝上停著只燕子,翅膀微微收攏,像是剛被雨打濕。最妙的是雨絲,用極細的銀灰絲線繡成,遠遠看去,竟真像有細雨在綾羅上流動。

      “這是‘雨絲繡’!”老匠人不知何時湊了過來,戴著老花鏡的眼睛瞪得溜圓,“我師父說過,這種繡法早就失傳了,繡雨絲時得用‘飛針’,針腳要像雨珠落地一樣,既密又散,才能有朦朧的雨意。”他指著那只燕子,“你看這翅膀上的絨毛,用的是‘劈絲’技法,一根絲線劈成六十股,比頭發絲還細,只有當年的宮廷繡娘才會……”

      老奶奶抹了把眼角:“我母親當年是蘇州織造府的繡工,民國時廠子散了,她就帶著這幅繡品回了家。十年前搬家時不小心碰壞了角,柳樹的枝椏斷了根線,這些年我找了好多人,都說繡不了這么細的針腳……”

      林晚星湊近看,果然在柳樹根部發現處斷裂的絲線,像根斷了的雨絲,在素白的綾羅上格外顯眼。她指尖輕輕拂過斷裂處,忽然發現那銀灰絲線里混著極細的金絲,在光下閃著微弱的光——難怪這雨絲看著有流動感,竟是“金銀混繡”的技法。

      “能修。”林晚星抬頭時,眼里閃著光,“但得借您母親的一件舊物用用,最好是她常穿的衣服,上面沾著她的氣息,繡出來的針腳才會和原來的氣韻相合。”這是她從《天工開物》的批注里看來的,“繡品如人,需得有‘氣’相連,否則針腳再像,也缺了魂。”

      老奶奶愣了愣,從隨身的布包里掏出件半舊的藍布褂子:“這是她當年常穿的,袖口磨破了,我一直留著。”褂子的領口處繡著朵極小的梔子花,針腳樸拙,倒像是自己繡的。

      老匠人接過褂子,放在鼻尖聞了聞,忽然點頭:“有股皂角和陽光的味道,是過日子的氣息。”他轉身從樟木箱里翻出個鐵皮盒,里面裝著幾縷銀灰絲線,“這是我師父留下的‘雨絲線’,當年他說,是用蠶絲混了銀箔抽的,遇雨會更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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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晚星把繡品鋪在特制的繃架上,老匠人坐在旁邊,教她用“飛針”的手法:“手腕要松,像雨珠落進水里,不用力,卻自有勁道。”他示范著,銀針在綾羅上輕點,留下細碎的針腳,果然像極了雨絲。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敲在窗欞上,倒像是在給他們伴奏。林晚星繡著斷了的柳枝,忽然覺得銀針下的絲線有了生命,順著原來的針腳蔓延,竟和母親當年的繡法嚴絲合縫。她想起林秀娥奶奶照片里的樣子,想起賬簿里的梅花記號,忽然明白所謂的“傳承”,或許就是這樣——那些逝去的人,會借著絲線、借著針腳,把自己的心意,悄悄傳遞給后來者。

      修到燕子翅膀時,林晚星的指尖被針扎了下,血珠滴落在綾羅上,暈開個極小的紅點。她慌忙去擦,老匠人卻按住她的手:“別擦,讓它留著。”他指著繡品上的雨景,“這紅點像不像雨中的紅山茶?當年我師娘繡錯了針腳,就順勢繡成朵小花,倒成了點睛之筆。”

      果然,那點血珠落在柳樹下,倒真像朵含苞的山茶,讓清冷的雨景添了幾分暖意。老奶奶看著那點紅,突然抹起了眼淚:“我母親最愛山茶花,每年春天都要在院里種幾株……她走的那天,也是這樣的雨天,院里的山茶落了一地。”

      雨停時,繡品已經修好了。林晚星把它鋪在陽光下,銀灰的雨絲在光里閃著金,那點血珠紅得像真的花瓣。老奶奶捧著繡品,手指輕輕撫過修復的柳枝,忽然說:“你們看,燕子好像要飛了。”

      眾人仔細看,果然覺得那燕子的翅膀微微顫動,像是要抖落雨珠,展翅穿過雨簾。老匠人嘆了口氣:“這就是‘活繡’啊,繡娘把自己的念想繡--&gt;&gt;進去,這繡品就有了氣,能跟著看的人的心走。”

      老奶奶臨走時,非要把木盒留下:“這盒子配這幅繡品太孤單了,你們留著裝別的繡品吧,也算給它找個伴。”她指著盒底的暗格,“里面有張紙條,是我母親夾在里面的,我看不懂,或許你們能明白。”

      送走老奶奶,林晚星打開木盒的暗格,里面果然有張泛黃的紙條,上面用毛筆寫著幾行字:“雨繡三疊,一疊思君歸,二疊盼兒安,三疊……”后面的字跡被水洇了,模糊不清,只留下個淡淡的“魂”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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