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坐于九龍寶座之上的朱由檢,耳中充斥著下方臣工們此起彼伏、辭藻華麗的頌圣之聲。什么“天縱英明”、“睿智天成”、“堯舜再世”,種種肉麻至極的馬屁,如同不要錢般洶涌而來,饒是他早有心理準備,此刻也覺得臉頰微微發燙,腸胃都有些不適地翻攪起來。這些飽讀詩書的文人,拍起馬屁來當真是登峰造極,臉不紅心不跳,仿佛口中描述的那位千古圣君真的存在,而非他這樣一個頂著黑眼圈、強打精神坐在上面的少年。
他面上依舊維持著那副溫和而略帶矜持的微笑,仿佛欣然接受了所有的贊美,但藏在寬大袍袖中的手指,卻不由自主地微微蜷縮了一下。不能再讓這毫無營養的吹捧繼續下去了,氣氛烘托得差不多,該引入正題了,否則這群人能把他吹到太陽落山。
趁著一次頌聲稍歇的間隙,朱由檢輕輕抬了抬手,那溫和卻帶著不容置疑穿透力的聲音再次響徹大殿,恰到好處地截斷了下一波即將涌來的諛詞浪潮。
“諸卿的忠心,朕已深知。”他緩緩開口,目光平和地掃過下方,“然,治國之道,不在虛,而在實務。登基大典已畢,這年號之事,卻尚未最終定奪。年號,乃一國正朔之始,象征新朝氣象,不可不慎。朕記得,此前已交由內閣票擬數個,供朕與諸卿商議。”
他目光轉向文官隊列最前方的幾位閣臣:“首輔,且將內閣所擬年號,呈與諸卿共議吧。”
首輔施鳳來聞,立刻手持象牙笏板,邁著沉穩的步子出列,深深一躬:“臣,遵旨。”
他清了清嗓子,聲音洪亮而清晰,確保殿內每一位官員都能聽清:“陛下,內閣奉旨,經多次商議,共擬定了四個年號,供陛下圣裁,亦請諸位同僚共鑒。”
“其一,曰‘乾圣’。”施鳳來朗聲道,“此號出自《易經·乾卦》:‘大哉乾元,萬物資始,乃統天。’又《文》曰:‘圣人作而萬物睹’。‘乾’為天,為君;‘圣’乃睿智英明,無所不通。此年號寓意陛下承天應運,圣德廣被,如日方升,統御萬邦。”
此號一出,底下不少官員,尤其是那些較為保守或者傾向于彰顯皇權至高無上的大臣,微微頷首,覺得此號氣勢恢宏,正合新帝登基的威儀。
施鳳來稍作停頓,繼續道:“其二,曰‘興福’。此號寓意簡明而深遠。《詩經》有云:‘天保定爾,俾爾戩谷。罄無不宜,受天百祿。’‘興’者,起也,盛也;‘福’者,佑也,祥也。此年號寄托了愿我大明國運自此興盛,天下百姓永享福祚之期盼。”
這個年號顯得更為溫和、務實,帶著對民生福祉的美好祝愿,也引得一部分注重實務的官員暗自點頭。
“其三,曰‘咸寧’。”施鳳來的聲音依舊平穩,“此號源自《尚書·周官》:‘明王立政,不惟其官,惟其人。勅我五典五惇哉,天秩有禮,自我五禮有庸哉。同寅協恭,和衷哉。天命有德,五服五章哉。天討有罪,五刑五用哉。政事懋哉懋哉!’亦有天下咸服,萬邦咸寧之意。‘咸’,皆也;‘寧’,安也。寓意陛下臨朝,天下皆得安寧,四海升平。”
這個年號帶著濃厚的儒家治國理想色彩,期望天下太平,政治清明,很對那些理學名臣的胃口。
“其四,”施鳳來最后說道,聲音似乎比之前更凝重了一分,“曰‘崇禎’。此號取意深遠。‘崇’,尊也,高也,有推崇、尊崇之意;‘禎’,祥也,吉也,《詩經》云:‘壽考維祺,以介景福’,‘祺’即‘禎’之類。此年號寓意為尊崇上天所降之祥瑞吉兆,亦含陛下勵精圖治,崇尚美德,以期國運禎祥之意。”
四個年號一一公布,每一個都引經據典,寓意美好,充分展示了內閣學士們的學問功底。殿內頓時響起一片低沉的議論聲,官員們交頭接耳,開始權衡這四個年號的優劣,以及其背后可能蘊含的政治信號。
很快,便有人按捺不住,出列陳詞。首先站出來的是禮部右侍郎,一位老成持重的官員,他傾向于“乾圣”:“陛下,臣以為‘乾圣’年號最佳!乾為天,圣為極,此號最能彰顯陛下乃真龍天子,承天命御極四方之威儀,氣勢磅礴,正合新朝氣象!”
他話音剛落,另一位都察院的御史便出列反駁,此人素以關心民生著稱:“侍郎大人所,固然有理。然臣以為,年號不僅彰顯威儀,更需體恤民情。如今天下雖大體承平,然陜西等地已有旱蝗之災,百姓困苦。‘興福’一號,直指國運昌隆、百姓得福之根本愿望,更能凝聚民心,體現陛下仁德!”
“不然!”一位翰林院的學士搶步出列,他是程朱理學的忠實信徒,“‘咸寧’方是治國之要旨!《大學》開篇即:‘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于至善。’‘咸寧’便是‘止于至善’之體現,天下安寧,政通人和,此乃三代之治之象!陛下當以‘咸寧’為號,昭示天下,行仁政,致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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支持“崇禎”的官員見狀,也急忙出列。一位通政司的官員高聲道:“諸位同僚!下官以為,‘崇禎’一號,內涵最為深厚!‘崇’者,非僅尊崇,更有‘積聚’、‘興盛’之意;‘禎’為祥瑞,亦指根本、正道。此號寓意陛下不僅尊崇天意祥瑞,更要積聚德政,興盛國家,匡扶正道!其音……”
他頓了頓,似乎在想如何措辭,旁邊另一位官員立刻補充道:“其音近‘重振’!此豈非天意?暗示我大明在陛下引領下,當重振國威,再創輝煌!”
這下,爭論更加激烈了。
“荒謬!年號豈能以音近臆測?當以經典為本!”
“‘乾圣’過于霸道,恐非仁君所宜!”
“‘興福’流于俗淺,豈配天子正朔?”
“‘咸寧’雖好,然稍顯守成,不足以彰顯陛下革新之志!”
皇極殿內,一時間如同市集般喧鬧起來。文官們引經據典,互相辯駁,唾沫橫飛。有人面紅耳赤,有人搖頭晃腦,有人則冷眼旁觀,伺機加入戰團。原本莊嚴肅穆的朝堂,因為四個方塊字的選擇,竟變得有些烏煙瘴氣。
朱由檢高坐于御座之上,靜靜地看著下方的爭論,臉上看不出喜怒。他心中卻是明鏡似的。這些爭論,表面上是在討論年號的優劣,背后何嘗沒有各自派系、理念的考量?支持“乾圣”的,多是希望強化皇權威儀,或許也與閹黨殘留的某些思維有關;支持“興福”、“咸寧”的,多是務實派或理想化的儒家信徒;而支持“崇禎”的,動機則更為復雜,有真心覺得好的,也可能有揣測他心意,故意迎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