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宮西暖閣里,上好的銀霜炭在銅盆里燒得正旺,橘紅的火苗懶洋洋地跳動著,把秋末那點殘余的涼意徹底擋在了窗外。龍涎香的味道淡淡地飄著,混著遠處隱約傳來的打更聲,顯得屋里格外安靜。
朱由檢——或者說,靈魂深處的林墨——坐在那張紫檀木大書案后面,手里捏著一份剛送來的密報,眉頭擰成了個疙瘩。聽到外面傳來沉穩的腳步聲,他才抬起眼,把臉上那點愁容迅速收拾干凈。
兵部右侍郎李邦華跟著王承恩,躬身走了進來。這人約莫五十來歲,面容清瘦,眼神沉穩里透著股不易察覺的剛硬,身上那件緋色官袍半新不舊,沒什么奢華氣,反倒帶著點清寒的味道。
“臣,李邦華,叩見陛下。”他按規矩行禮,聲音不高,但每個字都清清楚楚。
“李先生快請起,不必多禮。”朱由檢放下密報,語氣挺溫和,指了指書案對面的錦墩,“坐。王伴伴,給李先生上杯熱茶,就泡前幾日福建進貢的那‘大紅袍’。”
“謝陛下。”李邦華道了謝,卻沒完全放松,只挨著錦墩邊坐下,腰背挺得筆直,雙手規規矩矩放在膝蓋上,一副標準的官員坐姿,也透出點面對新老板的小心謹慎。
朱由檢沒急著說正事,他端起自己那杯描龍畫鳳的茶盞,輕輕撥弄著浮葉,目光落在李邦華身上,像拉家常似的開口:“朕記得,李先生是江西吉水人?聽說那兒是文章節義之邦,出了不少人才。先生是萬歷三十二年的二甲進士,也是家鄉的驕傲了。”
李邦華聽得一愣。新皇帝剛上崗,日理萬機,居然連他這種不算頂流高官的籍貫和履歷都記得這么清楚?他心里微微一暖,同時警惕性也提了起來。趕緊欠身回答:“陛下日理萬機,竟還記得臣的家鄉和這些陳年舊事,臣……誠惶誠恐。”
“誒,君臣也是同道,了解下基本情況嘛。”朱由檢擺擺手,喝了口茶,茶香裊裊,“朕還聽說,先生為人剛直,在兵部待了多年,武選、職方這些司都待過,對軍務有實在見解,不是那種光會耍嘴皮子的。”他放下茶盞,目光變得專注而誠懇,“今天請先生來,沒別的事,就想聽聽你這明白人,說說咱們這天子腳下、保衛京城的京營,到底是個什么光景。先生盡管放寬心,朕今天只想聽實話,聽真話。”
一句“明白人”,一句“實話真話”,像錘子似的敲在李邦華心上。他太清楚京營那攤子爛賬水深得很,牽涉太廣,說真話容易得罪人。可新老板眼神里的期待和那份不容置疑的坦誠,讓他沒法再打馬虎眼。他沉默了片刻,手指微微收緊,終于深吸一口氣,像是下了決心,沉聲開口:
“陛下如此推心置腹,臣要是再藏著掖著,就是辜負圣恩,對不起這身官服!”他抬起眼,目光里帶著痛心和決然,“京營……名義上有三大營,編制幾十萬人,擎天保駕,威風得很。可實際上……空額嚴重得要命,十個營里,兵員滿編的,連三四個都不到!”
盡管早有心理準備,親耳從這位務實派官員嘴里聽到這數字,朱由檢的心還是往下一沉。他臉上沒露出來,只是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溫熱的杯壁,追問:“哦?空額到了這地步?那本該在冊的兵,人都去哪兒了?”
“回陛下,”李邦華語氣更沉痛了,帶著壓抑的火氣,“這里頭原因,盤根錯節。首要一條,就是‘吃空餉’!好多勛貴、世襲將領,甚至宮里太監有關系的人,把持著營務,動不動就虛報兵額,用根本不存在的‘鬼兵’冒領朝廷餉銀,塞自己腰包,這都成了多年的潛規則,差不多是明著來了!比如一個營編制五千人,實際可能就一千五,剩下那三千五百人的餉銀,就……就進了私人口袋了!”
他頓了頓,看皇帝臉色發冷,沒有打斷的意思,就繼續痛陳:“更過分的是,就算那一千五百個在冊的兵,他們的餉銀從國庫撥出來,經過兵部、督餉官、營官、哨官……層層扒皮,等到普通士兵手里,經常連定額的一半都不到,甚至只有兩三成!陛下,當兵的也是人,要養家糊口,飯都吃不飽,衣服都穿不暖,哪來的心思操練?哪來的勇氣打仗?所以京營平時訓練,大多是走個過場,點個名就散了。武器裝備,銹的銹,壞的壞,弓箭沒力氣,火器老掉牙……武備廢弛,已經到頂了!陛下,京營看著是個龐然大物,實際上……外強中干,根本不經打啊!”說到最后,這位一向沉穩的兵部侍郎,聲音都因為激動和憂慮有點發顫了。
暖閣里一時安靜下來,只有炭火偶爾“噼啪”響一下,還有窗外越來越清晰的打更聲。朱由檢的手指在光滑的桌面上輕輕敲著,節奏緩慢穩定,臉色看著平靜,但那眼神越來越銳利,像是藏著即將爆發的風暴。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緩緩開口,聲音不高,但字字清晰,帶著冷冰冰的分析:“朕,明白了。照這么說,京營的毛病,千頭萬緒,歸根結底,就是‘人’和‘錢’兩個字。人,被那些蹲在京城的蛀蟲、碩鼠,一點一點掏空了,只剩花名冊上的名字;錢,本該是養兵保國的血汗錢,也被他們貪婪的手,一層一層貪墨、吸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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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猛地抬起眼,目光像兩道閃電,直射李邦華:“李先生!你既然知道毛病在哪,清楚危害多大,要是朕今天給你權力,讓你總管京營戎政,大刀闊斧,整頓積弊,清除蛀蟲,你敢不敢接下這副千斤重擔?能不能替朕,替這大明天下,把這快爛透的京營,重新練成一支能打仗的隊伍?”
李邦華渾身一震,猛地從錦墩上站起來,動作太急,差點帶翻旁邊小幾上的茶盞。他撩起袍子跪倒在地,額頭碰著金磚地,聲音因激動發顫,卻帶著金石般的鏗鏘:“陛下!京營是國家根基,社稷屏障,爛成這樣,臣每次想起來,都痛心疾首!現在蒙陛下信任,交給臣這么重的擔子,臣李邦華,萬死不辭!只要能重整京營,鞏固國本,讓京城安穩,就算前面是刀山火海,臣就算粉身碎骨,也絕不后退!”
“好!要的就是先生這份膽量和擔當!”朱由檢親自起身,繞過書案,彎腰把李邦華扶起來,“先生有這心,朕很欣慰,是大明的幸運!”他握著李邦華的手臂,能感到那份因激動傳來的微顫,語氣斬釘截鐵:“整頓京營,事情千頭萬緒,不是一個人能干的,也不能太著急。朕很快會下旨,任命你以兵部右侍郎的身份,總管京營戎政,賜你王命旗牌,給你便宜行事的權力!”
他頓了頓,目光深邃,接著說:“同時……朕會請英國公張維賢,協助你辦這件事。”
李邦華剛剛燃起的滿腔熱血,聽到“英國公張維賢”這幾個字,像是被潑了盆冷水,眼里瞬間閃過一絲掩飾不住的疑慮和擔憂。英國公張維賢,那是京城勛貴的頭兒,世襲罔替,地位極高,在京營乃至整個勛貴集團里影響力巨大。京營爛成這樣,跟這些盤根錯節的勛貴集團脫不了干系,讓他們的頭頭來參與整頓……這不等于是請黃鼠狼來看雞窩?
朱由檢敏銳地捕捉到了他這一閃而過的疑慮,卻沒點破,只是微微一笑,笑容里帶著點高深莫測:“李先生是不是有顧慮?英國公是世受國恩的勛臣領袖,跟國家休戚與共。現在社稷有難,朕相信他深明大義,肯定能識大體、顧大局,以國事為重。有他這面大旗坐鎮,很多來自勛貴那邊的阻力,或許就能化解掉,很多關系協調,也會順利很多。”
他話鋒一轉,語氣變得格外清晰堅定:“當然,具體整頓方案的制定、各營兵員的核查、老弱的淘汰、新兵的招募、日常訓練、軍紀整頓所有這些實際工作,都由先生你主導,全權負責!英國公主要是坐鎮中央,幫你協調各方關系,壓住可能的不和諧聲音。朕要的,是在穩住大局、不引起劇烈動蕩的前提下,用快刀,下猛藥,把這積壓多年的膿包,給朕徹底擠干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