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令夫人。
沈蕙笙看向縣令,眼底不動聲色地掠過一抹冷意。
簡知衡翻開香賬簿,指著一行行密密麻麻的字道:“這里記錄了寺廟中所有購香、贈香以及點香記錄。”
他頓了頓,指節輕敲一行:“賬中所載,一盒金鑾香值十兩黃金,而據此賬簿記――有人一日之內,焚盡整盒。”
縣令臉色肉眼可見的沉了下來,額角青筋微跳。
簡知衡不疾不徐地將賬簿攤于案上,指尖一轉,落在滿頁醒目的署名上,上面赫然寫著一個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名字。
正是他的發妻――張氏。
簡知衡平靜地補了一句:“據名冊所載,保寧寺每次大小佛會的頭柱金香,皆由張氏所燃――所焚的,皆為金鑾香。”
縣令死死盯著那一頁熟悉的簽字,臉色青白交替,半晌都未說出一句話來。
簡知衡卻不給他喘息的機會,眼神沉穩如刃,望進他的眼底:“還請大人解釋一下――為何那些貴婦爭先恐后購此香贈予夫人?一盒十兩的金鑾香,究竟是何名堂?”
他手中捻著那未燃的金鑾香,向前一步,語氣雖平,卻仿佛有千鈞之壓:“還是說,大人希望我當堂點燃此香,供眾人一觀?”
縣令猝然后退,身形一晃,衣袖掩住的手微微顫抖,細長的眼中盡是驚惶,仿佛一只被按在案上的獵物,偽飾一寸寸剝落。
全堂死寂,連風都似止了聲。
香尚未燃,已逼得一縣之主退避三舍。
沈蕙笙靜立席外,眼眸沉沉,看著局勢如她所料步步落定,可她并無喜意,只覺唇舌干澀,掌心發涼。
一個小小的香灰包,牽扯出一條仵作販賣無主尸骨,寺廟借香斂財、官商借佛獻香,三股勢力構成的完整黑色產業鏈。
金香為媒,香灰為蓋,一樁樁,一件件,皆藏于香火背后。
而知縣夫人雖未親手插足,卻早已是“首香常主、金香常收”之人;縣令藏身其后,儼然成了最大的庇護傘。
可驚,更可怖。
若非恰巧遇上了奉命巡講的簡知衡,不知還會有多少“風疾暴卒”的無主死者,被悄無聲息地送入火口;又有多少女子,用著摻有骨灰的香灰包,日日焚香祈福、祈子求安,卻不知所用者,竟是另一些沉默亡者的殘渣?
簡知衡,并未聲高厲,也未有怒形于色,然一人立于堂前,神色靜若止水,卻仿佛一筆沉穩的墨痕,自喧嘩之世劃開黑白分界。
堂中眾人雖目光紛紛,卻無人敢與他對視。
他的氣勢,不張揚,不逼人,甚至近乎溫和,唯眼底一寸清明,沉如古井,不容絲毫渾濁。
“此香若燃,香灰中金渣可現;此香若藏,所藏者,便是佛名背后的賄路通途。”
他的目光極淡,眼神中既無嘲諷,亦無憤怒,唯有一種令人心悸的平靜。
“――大人,您要試試嗎?”
眾目睽睽之下,縣令面色鐵青,額角冷汗如線,順鬢而下,全然沒有一開始的威風。
他張了張口,似欲辯解,可半晌只余喉中幾聲沙啞的喘息。
下一瞬,他眼白上翻,口角抽搐,身形踉蹌,竟撞翻了公案,重重撲倒在地。
香匣上裝著的數柱金鑾香也隨之翻落,金粉微揚,折射出光彩耀目的金光。
那些金粉落在倒臥地上的縣令身上,他的唇齒間尚殘著未吐盡的涎沫,明明是在堂中昏厥,卻仿佛一尊被捧上神壇又當眾擊碎的金身神像。
堂下嘩然,眾人驚呼奔涌而前。
“大人――大人!”
幾名衙役手忙腳亂地將縣令扶起,有人喊仵作,有人喚醫官,卻無一人能壓住眼下慌亂的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