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自幼隨祖父永樂皇帝五征漠北、在尸山血海中歷練出的馬上君王,朱瞻基的血液里,天生就流淌著對金戈鐵馬的渴望,以及對“天子守國門,君王死社稷”這一朱明皇室宿命的深刻認同。兀良哈跳梁,屢犯邊塞,劫掠子民,此乃國仇!朕受命于天,撫育萬民,豈容韃虜猖獗?!
薛祿雖一時受挫,然國朝實力碾壓,此正是犁庭掃穴、一勞永逸解決北疆大患的絕佳戰機!他朱瞻基,豈能安居九重,坐視將士浴血,而錯失此揚威絕域、鞏固國本之良機?
一想到此,他胸中那股因宮廷陰霾而積郁的塊壘,瞬間被一種更為宏大、更為熾熱的情感所取代——那是身為華夏共主、肩負社稷安危的沉甸甸的責任,是誓要效仿祖父、甚至超越祖父,建立不世武功的強烈雄心!
他要親率貔貅,踏破賀蘭山闕!他要讓大明的龍旗,插遍漠南草原!他要讓四方胡虜,聞大明皇帝親征之名而膽寒!這功業,將遠遠超越后宮那些蠅營狗茍的瑣事,足以蓋過“廢后”的物議,滌清“小齊王”案的疑云,并將長安宮那樁隱秘徹底掩埋在塞外的黃沙與赫赫戰功之下!他將不再是那個困于兒女情長的皇帝,而是如同太宗永樂皇帝一般,甚至更勝一籌的、武功赫赫的一代雄主!這,才是他朱瞻基應有的擔當和宿命!
然而,這股熱血剛剛升起,便被一盆冰冷的現實澆了下來。親征?談何容易!他的目光從北疆地圖上移開,不由自主地投向了南方——那是山東樂安的方向,以及,在內心更深處,那個被囚禁在鳳陽高墻之內的、名為“齊庶人”的陰影。
同時,朝廷內部,能讓他放心嗎?
連年征戰,加上此次北伐,耗費已然巨大。再次御駕親征,糧草、民夫、賞賜,又是一筆天文數字。戶部尚書的苦臉,仿佛已經出現在他眼前。
朝中的文官們會怎么想?楊士奇、楊榮那些老臣,怕是又要以“天子身系社稷,不可輕動”、“勞師糜餉”等理由來勸諫了吧?他們會不會認為自己這是好大喜功,是為了掩蓋后宮丑聞而鋌而走險?
一瞬間,無數的顧慮、猜疑、算計,如同潮水般涌來,將方才那股沖動壓了下去。御駕親征,看似是一條出路,實則可能步步殺機,牽一發而動全身。
朱瞻基頹然坐回椅中,雙手插入發間,臉上充滿了掙扎與痛苦。一邊是逃離現實、建功立業的強烈誘惑,一邊是朝局不穩、內憂隱伏的殘酷現實。他發現自己陷入了兩難境地:留在京城,他要日夜面對內心的煎熬和朝野無形的壓力;出征塞外,他又要時刻擔憂后方的穩定和潛在的叛亂。
“陛下……”王瑾小心翼翼地開口,打破了沉寂,“薛侯爺的奏報,內閣幾位先生想必也已收到,是否……召他們來議一議?”
朱瞻基猛地抬起頭,眼中布滿了血絲,聲音沙啞而疲憊:“傳旨!召內閣首輔楊士奇、次輔楊榮,兵部尚書李慶,即刻至乾清宮西暖閣見駕!朕……要議一議這北疆軍務!”
然而,在他內心深處,那顆名為“御駕親征”的種子,已經悄然種下。無論最終能否成行,這個念頭本身,就如同在他那布滿陰霾的心田中,投下了一顆火種,燃燒著,也煎熬著這位年輕而焦慮的帝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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