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德三年的深秋,北京城的天空顯得格外高遠,卻透著一股子清冷。紫禁城的琉璃瓦在日漸蕭瑟的秋風里,反射著淡白的光,少了些許夏日的輝煌,多了幾分沉穆。廢后胡氏移居長安宮,已近一載光陰。這座位于西苑一隅的宮苑,雖非冷宮,但“靜慈仙師”的名號,以及那日復一日的青燈古佛,已然將這方天地與后宮中心的繁華與喧囂隔絕開來,靜得只能聽見風吹落葉與檐下銅鈴的孤寂回響。
然而,就在這看似一潭死水般的寂靜之下,一股足以撼動整個帝國根基的暗流,正悄然孕育,即將破繭而出。
說來確是造化弄人。胡善祥自請廢后,緣由之一便是“多年無子,上負社稷”。朱瞻基順水推舟,亦將此作為“體恤”、彰顯“寬仁”的由頭,公告天下。可誰知,就在她遷入長安宮、心灰意冷、潛心禮佛后不久,身體竟隱隱出現了異樣。起初只當時令不佳,心氣郁結所致,并未在意。直至月信遲遲未至,伴有惡心嘔吐,她才在貼身老宮人的提醒下,驚疑不定地悄悄喚來了絕對心腹、精擅婦科的舊日太醫暗中診脈。
那一日,當老太醫顫抖著收回手,跪地叩首,聲音帶著難以置信的激動與惶恐,道出“仙師……此乃……喜脈!且脈象流利應指,圓滑如珠,已近三月,似是……似是男胎之兆!”時,胡善祥整個人如遭雷擊,僵在了原地。
驚,過后是鋪天蓋地的喜!上天竟在她跌入谷底、萬念俱灰之時,與她開了如此大的一個玩笑,又給了她如此厚重的一份“賞賜”!這孩兒,是她在無邊黑暗中窺見的一縷天光,是她枯寂生命重新燃起的全部希望!
然而,這狂喜僅僅持續了片刻,便被更深的、冰寒刺骨的恐懼與憂慮所淹沒。皇上剛剛以“無子”為由準了她廢后之請,并已明詔天下,立孫貴妃為后,其子為太子。朝野輿論雖對廢后之事頗有微詞,但畢竟木已成舟,風波漸平。若在此時,爆出廢后胡氏竟懷有龍種,且可能是男胎……這將是何等石破天驚的消息?這記耳光,將如何響亮地抽在力主廢后的皇帝臉上?將如何猛烈地沖擊剛剛“穩固”的國本?將在這本就暗流涌動的朝堂,掀起何等滔天巨浪?
孫皇后與太子一黨會如何反應?那些原本支持她、同情她的勛貴清流,又會如何動作?而皇上……皇上會如何看?是喜,還是怒?是認,還是……?
她不敢想下去。她深知朱瞻基的性子,看似寬和,實則骨子里藏著太祖、成祖一脈相承的剛愎與猜忌。此舉無異于將皇帝置于一個極其尷尬、甚至威嚴掃地的境地。她可以不在乎自己的生死榮辱,但她不能不為腹中骨肉考量,不能不為這剛剛平息下去的朝局考量,甚至……不能不為那個廢黜她的夫君的顏面考慮。
巨大的母愛與殘存的一絲情誼,以及深植于骨的顧全大局的性子,最終壓倒了一切。胡善祥做出了一個艱難無比的決定:秘而不宣。
她嚴令知情的太醫與宮人發下毒誓,絕不泄露半分。此后,她深居簡出,借口“靜修需絕對清凈”,進一步減少了與外界的接觸。寬大的道袍掩蓋了日漸隆起的小腹,精心調配的飲食和稱病臥床,避免了絕大多數覲見與探查。每當朱瞻基循例派內侍前來問候賞賜,她總是隔著簾幕,用虛弱而平靜的語氣應對,稱“舊疾纏身,需長期靜養”,將一切掩飾得天衣無縫。
這數月,是她人生中最漫長、最煎熬,卻也因懷著希望而最堅韌的時光。她在恐懼與期盼的交織中,小心翼翼守護著這個秘密,如同在萬丈懸崖邊捧著稀世珍寶,每一步都走得心驚膽戰。
時光荏苒,瓜熟蒂落之期漸近。宣德三年初冬的一個深夜,長安宮內殿,胡善祥終于迎來了分娩的時刻。沒有太醫署的眾醫值守,沒有六尚女官的忙碌安排,只有兩名絕對可靠的老宮人和那名心腹太醫在室內緊張地接生。宮苑外,萬籟俱寂,寒風呼嘯,仿佛在為這場無聲的驚變奏響序曲。
劇烈的陣痛中,胡善祥汗濕浹背,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卻死死咬住嘴唇,不讓自己發出一絲痛呼。她知道,此刻的長安宮外,不知有多少雙眼睛在盯著。一聲嬰兒的啼哭,在這死寂的夜里,將會傳出多遠,引來何等禍事,她無法預料。
就在她幾乎要撐不住的時候,她用盡最后一絲力氣,對守在一旁、臉色煞白的心腹老太監低聲道:“去……去找顧乘風……只能找他……告訴他……長安宮……有要事……關乎社稷……讓他……務必親自來一趟……”
選擇顧乘風,是她在極度危機中能想到的最穩妥、也可能是唯一的選擇。她出身錦衣衛世家,其家族與顧家素有淵源,顧乘風年輕時曾受其父提攜,這份香火情雖淡,但在此時,或許是唯一的救命稻草。更重要的是,顧乘風是皇帝絕對的心腹,掌管錦衣衛,直接對皇帝負責。通過他轉達,比她自己或通過其他渠道直接捅到皇帝面前,更緩沖,也更“安全”,至少……能給皇帝一個轉圜的余地,也給這孩子留下一線生機。直接面圣,天威難測,或許頃刻間便是滅頂之災。
老太監領命,趁著夜色,如同鬼魅般潛出長安宮,消失在寒冷的北風里。
與此同時,乾清宮東暖閣內,朱瞻基尚未安寢。他正批閱著來自北疆的軍報。薛祿穩扎穩打的戰術雖未見奇功,但步步為營,已將兀良哈的活動空間不斷壓縮,戰事正朝著有利于大明的方向發展。這讓他連日來因邊事和朝局而緊繃的心弦,稍稍松弛了一些。然而,一種莫名的煩躁感,卻始終縈繞在心頭,揮之不去。或許是因為廢后之事終究在史書上會留下污點,或許是因為孫皇后近來似乎有些……但他不愿深想。
就在這時,司禮監掌印太監王瑾,腳步又輕又急地走入,臉上帶著一種極為罕見、混合著驚疑與凝重的神色,低聲道:“皇爺,錦衣衛指揮使顧乘風,有十萬火急之事,宮門落鑰后叩闕求見,此刻正在外面候著。”
朱瞻基眉頭一皺。顧乘風深夜叩闕?若非天大的事情,絕不會如此。是北疆軍情有變?還是樂安那邊……?他心下一沉,放下朱筆,沉聲道:“宣。”
顧乘風快步走入暖閣,甚至來不及拂去肩頭的寒霜,便直接跪倒在地,聲音因急促和某種難以喻的情緒而微微沙啞:“臣顧乘風,驚擾圣駕,罪該萬死!”
“何事如此驚慌?”朱瞻基目光銳利如刀。
顧乘風深吸一口氣,似乎在極力平復心緒,才壓低聲音,一字一頓地稟報道:“回皇上,就在方才,長安宮……靜慈仙師身邊心腹內侍,秘密找到臣,呈報……呈報了一樁驚天之事!”他頓了頓,抬頭看了皇帝一眼,才繼續道,“仙師她……已于今夜,在長安宮內,平安誕下一位皇子!母子……目前平安。”
“什么?!”
朱瞻基猛地從御座上站起,案上的茶盞被帶倒,滾熱的茶水潑了一地,發出刺耳的碎裂聲!他臉色瞬間變得煞白,瞳孔急劇收縮,死死地盯著跪在地上的顧乘風,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你說什么?胡氏……生了皇子?!這怎么可能?!”朱瞻基猛地從御座上站起,案上的茶盞被帶倒,滾熱的茶水潑了一地,發出刺耳的碎裂聲!他臉色瞬間變得煞白,瞳孔急劇收縮,死死地盯著跪在地上的顧乘風,聲音因極度的震驚而扭曲,充滿了難以置信的狂怒與……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源于事情完全失控的恐慌,“她何時有的身孕?!朕為何不知?!為何無人稟報?!”
剎那間,一個被刻意遺忘的、冬夜的畫面,如同鬼魅般猛地撞入他的腦海——那是去年臘月廿五的深夜,坤寧宮內,燈火昏黃,胡善祥那張蒼白而平靜的臉,以及自己在那巨大政治壓力與一絲莫名愧疚交織下,鬼使神差留下的那一夜……那僅僅的一夜!難道……難道就是那一次?!
這個念頭如同毒蛇般噬咬著他的心臟,讓他的狂怒中更添了一種被命運嘲弄的荒謬感和一絲難以喻的、更深的心虛。如果……如果真是那時……那這個孩子,這個在他下詔廢后之前就已存在的血脈,此刻的誕生,對他、對孫皇后、對剛剛冊立的太子朱祁鎮,將是何等尖銳而殘酷的諷刺!
顧乘風以頭觸地:“臣……臣亦剛知!據那內侍,仙師……仙師恐此事有礙圣德,有損國本,故……故一直秘而不宣,直至今夜臨盆,方才……方才命人告知微臣。仙師,此子乃天家血脈,關乎社稷,不敢自專,特……特委臣轉奏天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