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廿五的夜,北京城飄起了細碎的雪花,無聲地覆蓋著紫禁城的琉璃瓦,將白日的喧囂與爭斗暫時掩埋。西苑澄心堂的燭火亮了大半宿,朱瞻基臨了半日帖,又獨自對弈至深夜,棋盤上黑白子絞殺激烈,一如他紛亂的心緒。王瑾小心翼翼地添了三次茶,卻見皇帝始終眉峰緊鎖,目光時不時飄向坤寧宮的方向。
胡皇后“鳳體不適”的消息,像一根細刺,扎在他心頭。那份因朝爭而變得冷硬的心腸,在夜深人靜時,竟泛起一絲難以喻的漣漪。是愧疚?是憐憫?還是對過往某些平淡卻安穩時光的短暫懷念?他說不清。廢后之念,因孫貴妃母子而愈發堅定,但理智的決斷之下,那份源于結發、源于多年相伴的細微牽絆,卻無法被徹底斬斷。
“什么時辰了?”朱瞻基忽然放下手中的棋子,聲音在寂靜的殿內顯得有些突兀。
“回皇上,快子時了。”王瑾連忙應道。
朱瞻基沉默片刻,站起身:“擺駕,去坤寧宮。”
王瑾心中一驚,這個時候去坤寧宮?但他不敢多問,立刻躬身道:“是,奴婢這就去準備。”
夜色深沉,雪落無聲。皇帝的鑾駕悄無聲息地穿過重重宮闕,停在坤寧宮門外。宮門早已下鎖,值守的太監宮女見到圣駕突然降臨,嚇得魂飛魄散,慌忙開門迎駕。
坤寧宮內,燈火比澄心堂更為昏暗,只在內殿點著幾支蠟燭,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藥香和檀香混合的氣息。胡皇后并未安寢,只穿著一身素雅的常服,未施粉黛,長發簡單地挽起,正坐在窗下的暖炕上,就著燭光靜靜地看著一本佛經。她的臉色確實有些蒼白,眼神中也帶著一絲揮之不去的倦意,但在昏黃的光線下,竟有種洗盡鉛華的柔弱與平靜。
見到朱瞻基突然進來,胡皇后明顯愣了一下,隨即放下經卷,便要下炕行禮。
“不必多禮了。”朱瞻基快走兩步,虛扶了一下,自己在炕桌另一側坐下。目光掃過炕桌上那本攤開的《金剛經》,又落在胡氏清減的面容上,心中那絲異樣的情緒更濃了些。“聽聞你身子不適,朕……過來看看。太醫怎么說?”
胡皇后微微垂首,聲音輕柔,聽不出什么波瀾:“勞陛下掛心,不過是冬日里偶感風寒,加上……心中有些郁結,太醫說靜養幾日便好,并無大礙。”她的話語里,沒有抱怨,沒有委屈,只有一種認命般的平靜。
宮人奉上熱茶,便悄無聲息地退了下去,內殿里只剩下帝后二人,燭火偶爾噼啪一聲,爆出一點燈花。
沉默在兩人之間蔓延,帶著一種熟悉的尷尬與疏離。朱瞻基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卻覺得今日的茶滋味莫名苦澀。他搜尋著話題,卻發現除了例行公事的問候,他與這位結發妻子之間,似乎早已無話可說。這種認知,讓他心頭莫名一堵。
最終還是胡皇后先開了口,她抬起眼,目光溫潤,卻仿佛能穿透朱瞻基刻意維持的平靜,看進他疲憊的內心深處:“陛下近日閉關清修,臣妾未能侍奉左右,心中已是愧疚。如今又讓陛下深夜冒雪前來,實在是臣妾的罪過。陛下……清減了,朝政雖忙,還望務必以龍體為重。”
這番話,說得懇切,全然是一位妻子對丈夫的關懷,濾去了所有皇權與地位的隔閡。朱瞻基握著茶杯的手指微微收緊。他預想中的場景,或許是沉默,或許是隱晦的怨懟,卻獨獨沒有這般純粹的情真意切。
“朕……還好。”他避開胡氏的目光,望向跳動的燭火,“朝中的事,繁雜了些,躲幾日清靜罷了。倒是你,坤寧宮冷清,又值年關,難免……多想。”
胡皇后輕輕搖了搖頭,唇角甚至牽起一絲極淡、極疲憊的笑意:“臣妾沒什么可多想的。這些年,臣妾未能為陛下誕育嫡子,延綿國祚,心中……一直深感不安,覺得有負陛下,有負祖宗社稷。”她的聲音依舊平靜,但提及“嫡子”二字時,那細微的顫抖還是被朱瞻基捕捉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