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望大朝的驚雷,余波并未隨退朝的鐘聲散去,反而如同浸骨的寒氣,滲入了紫禁城的每一寸磚石,凝結在每個人的心頭。奉天殿上那場近乎撕破臉的對抗,皇帝朱瞻基以近乎蠻橫的姿態強行壓服眾議,罷黜于謙、訓斥勛貴、罰俸官,看似皇權取得了壓倒性的勝利,但勝利的代價,是君臣之間那層本就脆弱的信任薄紗,被徹底扯下,露出底下冰冷而猙獰的裂痕。
乾清宮東暖閣內,地龍燒得極旺,卻驅不散朱瞻基周身的凜冽寒意。他褪去了沉重的朝服,只著一身玄色暗紋常服,背對著殿門,立于那幅巨大的《大明混一圖》前,一動不動。方才在朝堂上強壓下去的怒火,此刻在無人之境轟然爆發,卻又詭異地內斂成一種極致的冰冷,在他胸腔里左沖右突,灼燒著他的五臟六腑。
“結黨……逼宮……好一個忠君愛國!”他從牙縫里擠出這幾個字,聲音低啞,卻帶著鐵石摩擦般的刺耳感。蔣守約那涕淚橫流卻寸步不讓的老臉,成國公朱勇那看似魯直卻暗藏機鋒的眼神,還有那跪倒一片、以“清議”相要挾的科道官……一幕幕在他眼前閃過。他仿佛能看到,在這重重宮墻之外,那些自詡正流的文官、那些倚老賣老的勛貴,正如何串聯、如何譏諷、如何等待著看他這個“年輕氣盛”的皇帝的笑話!
尤其是他們提及“易儲”、“清洗官”時那種諱莫如深卻又篤定無比的神情,更是深深刺痛了他。他們怕了?他們當然該怕!朕是天子!朕意即是天意!朕喜愛哪個兒子,朕要易儲,那是朕的家事,是國本!何時輪到他們來指手畫腳,甚至以此作為攻訐朕、挾制朕的武器?!
一種混合著巨大屈辱感和逆反心理的暴戾情緒,如同毒藤般纏繞上他的心臟。你們越是不讓,朕偏要做給你們看!你們不是維護胡氏那個“嫡妻”的名分嗎?不是懼怕孫貴妃母子威脅你們所謂的“正統”嗎?好!朕就讓你們知道,這天下,究竟是誰的天下!這規矩,究竟由誰來定!
朝堂上那一瞬間,他力排眾議,乾綱獨斷,將所有人的反對、質疑、甚至威脅都狠狠踩在腳下時,那種近乎戰栗的快意,此刻再次涌上心頭。那種不受掣肘、出法隨的絕對權力感,勝過千萬句阿諛奉承,讓他通體舒泰,也讓他……愈發不能容忍之前的隱忍與妥協。
“王瑾!”他猛地轉身,聲音不大,卻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決絕。
一直屏息凝神、如同影子般侍立在角落的司禮監大太監王瑾,聞聲立刻小步疾趨上前,躬身道:“奴婢在。”
“傳朕口諭,”朱瞻基的目光掠過御案上那些堆積如山的、此刻看來無比礙眼的奏章,語氣平靜得可怕,“朕感念天恩浩蕩,然近日常覺心神不寧,于治國之道頗有滯礙。欲效古之圣王,齋戒靜修,澄心悟道,以期上邀天眷,下安黎庶。即日起,朕將于西苑澄心堂閉關潛修,非邊關緊急軍情或朕特旨宣召,一應日常政務,皆由內閣與司禮監依例票擬批紅,緊要者,送至澄心堂外由爾轉呈。六部九卿,各安其職,不得叨擾。”
王瑾心中劇震,陛下這是……又要“修道”了?而且,這次的意味截然不同。上次或還帶有一絲暫避風波、以示不滿的姿態,而此次,在這朝堂激烈沖突之后,此舉分明是帶著一股濃烈的賭氣與shiwei意味,更是將皇權從日常繁瑣政務中抽離出來,以一種超然的、甚至近乎神秘的姿態,凌駕于整個官僚體系之上。這是對文官集團今日“逼宮”最直接的回應——你們不是要“清議”嗎?朕不陪你們玩了!朕要去尋求“天道”了!
“是……奴婢遵旨。”王瑾不敢有絲毫遲疑,連忙應下,卻又小心問道,“皇爺,那……今日朝會上關于于謙、蔣守約等人的處置,以及罰俸諸事,是否即刻明發諭旨?”
朱瞻基眼中寒光一閃:“發!為何不發?朕金口玉,豈是兒戲?即刻擬旨,用印明發!讓所有人都看看,忤逆朕意,是什么下場!”
“是!是!”王瑾感到一股寒意從腳底升起,陛下這是鐵了心要硬到底了。
“還有,”朱瞻基踱步到窗前,望著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去告訴孫貴妃,朕閉關期間,讓她安心靜養,照顧好祁鎮。一應用度,比照……中宮份例。若有短缺,或有人敢怠慢,直接報于朕知。”他頓了頓,補充道,“也讓皇后……恪守本分,管理好后宮,無事不必前往澄心堂問安了。”
王瑾頭皮一麻。“比照中宮份例”、“無事不必問安”,這看似尋常的吩咐,其中蘊含的意味,卻驚心動魄!這是在明目張膽地抬舉孫貴妃,打壓胡皇后!易儲之心,已從之前的隱晦暗示,變為如今的半公開舉措了!陛下心中的那棵毒苗,經過今日朝爭的刺激,已開始瘋狂滋長。
“奴婢……明白了。”王瑾深深低下頭,將所有的驚駭都掩藏在恭敬的姿態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