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案之上,奏疏堆積如山。并非邊關告急,亦非災荒請賑,幾乎全是針對皇帝欲向“廣源號”派駐內臣一事的諫諍、批評乃至直不諱的抨擊。朱瞻基面沉如水,指尖劃過一份份措辭或激烈、或沉痛、或引經據典洋洋灑灑的奏本,手背上的青筋微微凸起。
“陛下!內臣監臨商賈,非盛世之象!漢末黃門之禍,唐時宮市之弊,皆由茲始!陛下欲效靈、獻乎?”
“廣源號雖有獻技之功,然其本乃民間私產。陛下以疑罪之,未審而先奪之,合乎大明律乎?合乎圣人教化乎?”
“陛下若因前日臣等諫國本,心有不豫,大可明示臣等!焉可以朝廷公器,泄一己私憤,行此與民爭利、徒惹物議之事?臣等惶恐,伏乞圣心三思!”
字字句句,如同燒紅的鋼針,刺在朱瞻基的心頭。他試圖“冷處理”,將最初幾批奏疏留中不發,意圖讓這些聒噪的臣子看清他的決心,知難而退。然而,他低估了“廣源號”背后所牽扯的利益網絡之深之廣,更低估了文官集團在維護自身利益和所謂“道統”時所能爆發出的驚人能量。
抗議的奏疏非但沒有減少,反而如滾雪球般越來越多。科道官幾乎全員出動,六部之中亦有侍郎、郎中等官員附議,甚至個別閣臣雖未明,但其門下清流已然發聲。一股強大的、無形的壓力,通過這雪片般的紙張,匯聚成洶涌的暗流,猛烈地沖擊著乾清宮的宮門,沖擊著年輕皇帝的權威和心防。
朱瞻基獨坐于空曠的大殿內,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無力感。他自幼聰慧,得太祖、成祖喜愛,隨祖父征戰,見識過沙場鐵血;他登基以來,挫敗陰謀,平定北疆,整肅朝綱,自認雄才大略不輸先人。他一直以為,帝王權術,乾坤獨斷,盡在掌握。
可如今,面對這鋪天蓋地、有理有據(至少表面上是)的洶洶物議,他猛然驚覺,自己這位九五之尊,似乎并沒有想象中那般強大。他的意志,在這張由無數官僚、士大夫、以及其背后盤根錯節的利益關系共同織就的巨大羅網面前,竟顯得有些……步履維艱。
“他們……他們竟為了一個商號,如此逼迫于朕?”他喃喃自語,聲音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和茫然。那種揮斥方遒、一切盡在掌握的自信,開始出現裂痕,一種對自身政治判斷和能力深切的懷疑,如同冰冷的潮水,悄然漫上心頭。原來,治國平天下,并非僅僅依靠帝王的決心和權謀就能輕易實現。
就在他心緒煩亂、進退維谷之際,錦衣衛指揮使顧乘風悄無聲息地出現在殿內。
“陛下。”顧乘風的聲音一如既往的低沉平穩,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寂靜。
朱瞻基猛地抬起頭,眼中燃起一絲希望:“如何?可查到廣源號與樂安往來實證?”他急需一個突破口,無論是證實他的猜疑以強硬推進,還是找到臺階下。
顧乘風垂首,遞上一份密奏:“臣動用了所有力量,嚴密監控所有可能與樂安關聯的渠道。廣源號與山東方向,確有物資往來,但多為工坊所需之煤炭、石英砂、糧食等尋常原料采購,賬目清晰,路徑公開,皆走官道漕運,完稅無誤。其采購范圍亦不止山東,北直隸、河南、南直隸亦有來源。經反復核查,目前……并未發現其與漢王府有任何隱秘的資金、人員或物資輸送。孫敬修本人及核心掌柜,亦無與樂安可疑人員接觸之跡象。”
咯噔一下。朱瞻基的心沉了下去。最壞的情況出現了——沒有證據。他的懷疑,似乎真的成了“莫須有”。這讓他所有的強硬立場,失去了最根本的支點。
顧乘風略微停頓,繼續稟報,語氣毫無波瀾:“另,據監控內臣及暗樁回報,自內臣入駐‘協理’以來,廣源號內部運轉……確出現滯澀之象。”
“哦?”朱瞻基眉頭緊鎖。
“內臣謹遵陛下旨意,事事需核查報備,流程繁瑣,諸多決策需層層請示,延誤商機。原有掌柜、工匠,頗感掣肘,積極性大減。且內臣于商事經營確系外行,多有不當干預。近日,已接連出現琉璃鏡交貨延遲、自鳴鐘零部件供應不及、乃至‘百花露’、‘英雄血’等新品釀造進度放緩之情事。江南幾家大商戶,已頗有微詞。長此以往,恐……恐損及商號根本,亦影響朝廷稅入及……相關各方利益。”
顧乘風的匯報,客觀而冰冷,卻清晰地描繪出一幅因皇權粗暴介入而導致的生產力下降、管理混亂的圖景。這無疑為那些反對的朝臣,提供了最有力的現實注腳。
恰在此時,司禮監秉筆太監王瑾又小心翼翼地呈上幾份新的奏疏。朱瞻基煩躁地翻開,內容已然升級——不再是空泛的道德勸諫,而是開始具體彈劾派駐廣源號的幾名內臣“仗勢欺壓商民”、“索要賄賂”、“干擾經營”,并附有“確鑿”人證物證;同時,亦有人彈劾幾位與廣源號生意往來密切的官員“暗中持股”、“以權謀私”。
壓力,從四面八方而來,從道德高地的批判,到具體罪證的彈劾,再到經濟利益受損的現實威脅,層層加碼,將他牢牢困在中央。
朱瞻基靠在龍椅上,閉上雙眼,感到一陣深深的疲憊。他意識到,自己可能真的……錯了。至少,在方法上,操之過急,低估了阻力。繼續強硬下去,非但查不出想要的線索,反而會徹底寒了商民之心,坐實“與民爭利”的惡名,更會與整個文官集團乃至勛貴勢力產生難以彌合的裂痕。這對他這位登基未久、亟需穩固統治的皇帝而,是極大的政治風險。
良久,他緩緩睜開眼,眼中已恢復了帝王的冷靜,但那冷靜深處,藏著一絲難以喻的挫敗與自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