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日后,乾清宮東暖閣。
三法司初步會審結果呈上,楊稷倚勢侵吞田產、魚肉鄉里、致民流離之罪屬實,民憤極大,然核查并無直接致死命案。卷宗擺在朱瞻基的御案上,如何最終定奪,考驗著這位年輕皇帝的智慧與決斷。
朱瞻基仔細翻閱卷宗,沉吟良久。嚴懲楊稷以儆效尤,勢在必行;但如何處置,方能既彰顯法度威嚴,又不至于寒了老臣之心、甚至激化朝堂矛盾,則需要微妙拿捏。
最終,他御筆蘸朱,緩緩批紅,定下最終處置:
“楊稷革去功名,庭杖五十,所侵吞田產悉數追繳發還原主,其家產抄沒入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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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毫不留情的“大棒”,革去功名是剝奪其士人身份,庭杖五十是當眾施以肉體懲戒和羞辱,抄沒家產是經濟上的嚴懲,彰顯了朝廷法紀的嚴肅性。
筆鋒一轉,朱瞻基繼續寫道:
“然,念及楊士奇年高德劭,乃三朝元老,于國有大功,且其妻體弱多病,需人奉養。特旨:酌情發還所抄沒楊稷家產中之部分,以供楊士奇夫婦頤養天年。楊稷本應流徙三千里,今亦念及其父年邁,需子侍奉湯藥,以彰孝道。著楊稷即日起,于楊士奇府中閉門讀書,深刻悔過,悉心照料父母起居,不得再出外生事。若有再犯,兩罪并罰,決不寬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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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體現“皇恩浩蕩”的“甜棗”。發還部分家產是給楊士奇留了體面和實際的生活保障,將流放改為“留京盡孝”,則是將儒家最推崇的“孝道”作為緩沖,既全了楊士奇的父子之情,也將楊稷牢牢控制在了眼皮底下,可謂一舉兩得。
旨意頒布,朝野震動。嚴懲之舉令宵小斂跡,而最后的寬宥與對孝道的推崇,又讓眾多老臣感念皇帝仁德,尤其是楊士奇一派的官員,更是感激涕零。
隨后,朱瞻基特意在便殿召見了稱病在家的楊士奇。
楊士奇跪伏在地,老淚縱橫,泣不成聲:“老臣…老臣教子無方,致使逆子觸犯國法,蒙羞朝廷,罪該萬死!陛下不加重譴,已是天恩,今又法外施仁,顧念老臣殘軀,臣…臣羞愧難當,無地自容!”
朱瞻基親自離座,將楊士奇扶起,溫撫慰道:“先生快快請起。先生乃國之干城,朕之股肱,豈可因一逆子之過而輕棄社稷重臣?《孝經》有云,‘立身行道,揚名于后世,以顯父母,孝之終也。’反之,子不肖,則父之憂也。朕知先生心中悲苦,還望先生善自珍攝,振作精神。朝廷大事,朕仍需倚重先生。”
說著,他命內侍端上早已備好的宮廷珍藥,道:“此乃太醫院精心調配的養心益氣之藥,先生帶回府中服用,安心靜養。待身體稍愈,早日還朝,朕與天下,都離不開先生。”
這一番舉動,辭懇切,恩威并施,既給了楊士奇臺階下,又表達了絕對的信任和倚重。楊士奇感激涕零,心中積郁的悲憤與惶恐,頓時化為誓死效忠的決心。
此舉,完美地實現了“大棒加甜棗”的政治效果。嚴懲楊稷,立了威,整肅了綱紀;寬宥楊士奇,并以其子“盡孝”為由將其留在京城,則安了老臣之心,彰顯了皇帝的仁孝與胸懷,將一場可能引發的政治風波,巧妙地轉化為鞏固皇權、凝聚人心的契機。
朱瞻基獨自站在窗前,望著窗外沉沉的夜色。顧乘風垂手肅立一旁。
“查清楚了嗎?這些彈劾的源頭?”朱瞻基的聲音聽不出喜怒。
顧乘風躬身道:“回陛下,幾位官皆稱是接到匿名投書或江西士民哭訴,線索看似清晰,但追查下去,源頭皆模糊不清,仿佛…仿佛是一股無形的力量在背后推動,時機拿捏得恰到好處。”
“無形的力量…”朱瞻基低聲重復著,眼中寒光閃爍,“好一個‘無形的力量’!這份‘大禮’,送得真是及時啊!”
他轉過身,目光銳利地看向顧乘風:“你覺得,這是誰的手筆?”
顧乘風沉吟道:“臣不敢妄斷。但此舉…客觀上確有助于陛下整肅朝綱,樹立威信。其時機…恰在錦衣衛加大對樂安…”
“樂安…”朱瞻基打斷了他,嘴角勾起一絲冰冷的笑意,“朕的這位好二叔,真是…用心良苦啊。他這是嫌朕太清閑,給朕找點事做?還是…想借此告訴朕,他的手,能伸到朕的朝堂上來?”
他走到御案前,拿起一份關于樂安物資流向的、依舊毫無進展的奏報,輕輕放下。
“既然他送了這份‘大禮’,朕豈能不收?”朱瞻基語氣森然,“傳旨,三法司給朕狠狠地查!不僅要查清楊稷等人的罪責,還要給朕借這個機會,把六部、都察院、乃至各地督撫的積弊,好好梳理一遍!該換的血,趁機換掉!”
“是!”顧乘風凜然應命。
“至于樂安…”朱瞻基頓了頓,眼中閃過一絲極其復雜的神色,“明面上的探查,可以暫緩,以示朕…‘從善如流’。但暗中的眼睛,給朕睜得更大!朕倒要看看,他接下來…還想玩什么把戲!”
“臣明白!”顧乘風深知,皇帝的警惕心,已被提升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一場由樂安深淵投石問路引發的朝堂驚雷,就此席卷開來。朱瞻基順勢而為,借力打力,開始了一場深入的朝堂整肅。而漢王朱高煦,則成功地將錦衣衛的視線暫時引開,為自己贏得了更寶貴的喘息和發展時機。
雙方在這無聲的較量中,各自落子,心照不宣。帝國的政治棋盤上,風波再起,而真正的暗流,則在更深的陰影下,洶涌澎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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