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安州,漢王府地下密室。
燭火將朱高煦的身影投在巨大的疆域圖上,微微晃動。他剛剛聽完了癸的稟報,關于近期錦衣衛對樂安周邊異常動向的探查,雖未觸及核心,但其執著與細致程度,已顯露出一種不尋常的關注。
“哦?朕的這位大侄子,鼻子倒是越來越靈了。”朱高煦嘴角勾起一絲玩味的弧度,語氣聽不出絲毫緊張,反而帶著一種獵人發現獵物開始警惕時的興奮。他踱步到案前,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一份剛剛由韋弘轉呈、來自新整合的白蓮教情報網絡的密報。
密報內容并非軍國大事,而是一些零散的、關于幾位朝廷重臣及其家族子弟不甚光彩的“私德”記錄:某尚書之子強占民田引發糾紛后用錢擺平;某侍郎妻族利用漕運夾帶私貨;某都督晚年納妾引發的家產糾紛…其中一條,格外醒目:“華蓋殿大學士、首輔楊士奇之子楊稷,長期居江西泰和老家,仗父勢驕橫跋扈,不修學業,專事侵奪鄉里田產,以威逼、壓價、偽造地契等手段,數年之間侵吞良田數千畝,
致使眾多農戶失去生計,流離失所,民怨極大。江西地方官員畏其父權勢,或曲意逢迎,或緘默不,以致其惡行愈演愈烈。”
這些情報,若在平時,朱高煦只會嗤之以鼻,視為官場常態,不屑一顧。但此刻,看著這份密報,再結合癸關于錦衣衛加緊探查的稟報,一個一石二鳥的計策,瞬間在他腦中成型。
他拿起那份關于楊稷的密報,指尖輕輕彈了彈,發出清脆的響聲,眼中閃爍著冰冷而算計的光芒。
“大侄子剛剛登基,龍椅還沒坐熱,最缺的是什么?”他似在問癸,又似在自問自答,“不是兵馬,不是錢糧,而是…立威的契機,是能讓他快速震懾朝堂、尤其是那些自恃功高或盤根錯節的老臣的…刀子。”
他踱步到地圖前,目光仿佛穿透重重阻隔,看到了北京的紫禁城。
“楊士奇,‘三楊’之首,內閣首輔,天下文官表率,朕那大侄子倚重的師傅。其子卻在家鄉行此等惡霸行徑,積怨如此之深…若此事在朝堂之上,被公然揭開…”朱高煦嘴角的弧度越發冰冷,“你說,朕的那位大侄子,是會為了維護‘師傅’的體面和朝局穩定,強行壓下此事?還是會…順勢而為,借此良機,狠狠敲打一下這龐大的文官集團,甚至趁機整頓吏治,安插自己信得過的年輕官員?”
答案,幾乎不而喻。新君登基,最需要的就是樹立權威。拿自己老師、同時也是文官領袖的兒子開刀,固然痛苦,但若能大義滅親,其帶來的震懾效果和彰顯的“公正無私”形象,將是無可比擬的。這是一把遞到朱瞻基手上的、極其鋒利卻也極其沉重的“快刀”。
“癸,”朱高煦轉過身,指令清晰而冷酷,“將這些‘趣聞軼事’,尤其是楊稷在江西的惡行,細節稍加核實整理,務必證據鏈看似完整,經得起推敲。然后,通過我們在都察院和六科廊的那幾條‘暗線’,以‘風聞奏事’或‘接到江西士民血淚控訴’的名義,遞上去。記住,要同時發動,聲勢造得大一些,但源頭要模糊,要顯得像是民意沸騰,積怨已久,終于爆發。”
他頓了頓,補充道:“重點彈劾楊稷,但對楊先生本人,辭可稍留余地,只其‘教子不嚴、治家無方’,逼他避嫌請罪即可。至于其他幾位…順手捎帶上,把水攪渾,讓咱們的皇帝陛下,好好忙上一陣子。”
癸心領神會,立刻躬身:“臣明白!此計甚妙!一來,可助新皇立威,整頓朝綱,他即便猜到有人推波助瀾,也只會樂見其成,甚至心存感激;二來,朝堂目光瞬間聚焦于京師清流內部的紛爭與皇帝的雷霆手段,誰還會留意樂安這‘偏僻’之地?錦衣衛的精力,必然被此大事牽扯。可謂一石二鳥!”
“樂見其成?心存感激?”朱高煦嗤笑一聲,眼中毫無笑意,只有深沉的寒意,“他只會更加警惕。他會想,是誰?是誰能如此精準地拿到這些把柄?是誰在暗中窺視著他的朝堂?這份‘大禮’,他吃得下,卻未必消化得了。但無論如何,這份注意力,他是必須得分出去了。”
“臣即刻去辦!”癸領命,身影悄然退入陰影,去執行這場精心策劃的“獻禮”。
……
數日后,北京,紫禁城,朝會。
原本莊嚴肅穆的朝會,被數名官御史接連擲地有聲、慷慨激昂的彈劾奏章,徹底引爆!
“臣劾華蓋殿大學士、首輔楊士奇教子無方!其子楊稷,在江西泰和老家倚仗父勢,橫行鄉里,魚肉百姓,侵奪田產,致使大量良民失地流亡,民怨沸騰!
現有江西士子聯名血書、鄉鄰證詞、乃至地方官員隱匿不報之案卷為證!伏乞陛下明察!”
“臣附議!楊稷所為,天怒人怨,絕非孤例!臣亦收到控訴,兵部右侍郎郭琎妻族,利用漕運之便,夾帶私鹽,牟取暴利,敗壞綱紀!”
“臣劾都督僉事沈清,年老昏聵,縱容家奴強占民宅,納妾鬻爵,有辱朝廷體面!”
……
一道道奏章,如同連環驚雷,炸響在奉天殿內。被彈劾的,無一是等閑之輩,尤其是首當其沖的楊士奇,乃是當朝首輔,帝師重臣,天下文官之楷模,其子惡行被公然揭開,瞬間引起軒然大波!
朝堂之上,頓時鴉雀無聲,旋即陷入一片壓抑的騷動。眾臣面面相覷,目光閃爍。楊士奇早已出列,跪伏在地,花白的頭顱深深低下,身體微微顫抖,老淚縱橫,聲音哽咽:“老臣…老臣教子無方,罪該萬死!有負圣恩,有負陛下信重!懇請陛下…嚴加懲處,以正視聽!”
朱瞻基端坐于龍椅之上,面沉如水。他靜靜地聽著,目光緩緩掃過群臣,最終落在楊士奇身上。
良久,朱瞻基才緩緩開口,聲音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眾卿所奏,朕已聽聞。綱紀國法,不容褻瀆!朝廷體面,不容玷污!”
他目光轉向楊士奇,語氣復雜而沉重:“楊先生乃四朝元老,朕之師傅,國之柱石,朕素來敬重。然,教子不嚴,縱子為惡,亦是過也。朕念先生多年辛勞,準先生所請,暫且回府思過,閉門讀書,
深刻反省。
至于楊稷…”他語氣轉厲,“著錦衣衛即刻派員,赴江西鎖拿入京,交三法司嚴審!所有涉案人員、江西地方失職官吏,一律徹查,依律論處!”
“其余被劾諸臣,一律停職待參,由三司會審,務必將所劾之事,查個水落石出!”
這番處置,雷厲風行,瞬間震懾了整個朝堂!“陛下圣明!”群臣山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