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安,漢王府邸深處,那間懸掛著巨幅疆域圖的密室內。
朱高煦正聽著癸的匯報,內容正是北京紫禁城中,新皇如何與重臣議定年號、吉地,以及趙王朱高燧那封辭異常恭順、甚至帶著惶恐請罪意味的哀表與賀表。
“……趙王表文中,自稱‘昔日年少無知,性情浮躁,多有悖逆之行’,深感惶恐,懇請新皇‘念在宗室血脈,寬宥臣過往之罪’,并誓‘日后定當恪守藩禮,安分守己,絕不敢再有半分非分之想’。”癸的聲音平淡無波,卻將那份表文中的卑微姿態還原得淋漓盡致。
朱高煦聞,正在地圖上勾勒的手指微微一頓,臉上先是閃過一絲真正的訝異,隨即這訝異迅速化為一種洞悉一切的、帶著淡淡嘲諷的了然。
“哦?”他轉過身,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弧度,“我那三弟,竟能寫出如此……識時務的表文?這可不像是他的性子。看來,臨清那一遭,不僅折了他的爪牙,更是徹底嚇破了他的膽。”
他走到天井下,望著外面的天,目光變得幽深而銳利。他心中如同明鏡一般——趙王這突如其來的、近乎搖尾乞憐的恭順,根源何在?正是他那“聽風閣”在臨清事后,遵循他的指令,以雷霆萬鈞、卻又無聲無息的手段,精準抹平了一切可能牽連到趙王的痕跡,甚至可能“順手”清除了一些趙王麾下知曉核心機密的關鍵人物!
這種“保護”,在外人看來,尤其是身在局中、本就心懷鬼胎的趙王看來,絕非善意,而是一種極其恐怖的、能隨時讓他“被消失”的致命威脅!這遠比朝廷明面上的調查更令人恐懼。朱高燧定然是將這“滅口”與“清掃”的賬,算在了某種他無法理解、無法抗衡的恐怖力量頭上,或許懷疑是新皇的暗手,或許疑心是其他神秘勢力,但無論如何,其結果就是——他徹底失去了反抗的勇氣,只想拼命示弱以求茍全性命。
“癸,”朱高煦忽然開口,語氣平靜無波,“臨清收尾,處理得干凈利落。效果……看來比預期的還要好。”他這話,既是對癸工作的肯定,也是點明了他對趙王恐懼根源的完全掌控。
陰影中的癸微微躬身:“皆是王爺運籌帷幄,臣等依令而行。”沒有居功,只有絕對的服從。
朱高煦微微頷首,但臉上的那絲嘲諷很快又轉化為一種更深沉的凝重。
“不過,”他話鋒一轉,語氣變得嚴肅起來,“趙王如此反常的恐懼,也側面印證了臨清之局的水,遠比我們最初預想的還要深、還要渾。他能被嚇成這般模樣,說明他卷入之深,牽扯之廣,恐怕超乎你我的預料。北元、白蓮教……這潭水下,或許還有我們未曾觸及的暗礁。”
他踱步回到地圖前,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彰德府的位置:“我們雖然借力打力,順勢抹平了痕跡,穩住了他,但也讓他變成了一個極度不穩定的驚弓之鳥。這種人,恐懼到極致,有時會做出更瘋狂的舉動,或者……一旦有機會,可能會為了自保而出賣一切。”
“王爺的意思是?”癸低聲詢問。
“這意味著,我們之前的判斷需要調整。”朱高煦眼中閃爍著冷靜算計的光芒,“趙王已不足為懼,但他本身成了一個巨大的隱患和情報源。他對臨清之事的了解,他對背后可能存在的其他勢力的恐懼,都是極有價值的信息。‘聽風閣’對他的監控,非但不能放松,反而要進一步加強!要像蜘蛛網一樣牢牢粘住他,透過他的恐懼和自保行為,順藤摸瓜,挖出更深的東西。同時,也要防止他因過度恐懼而徹底崩潰,或者被其他勢力滅口。”
他的思維飛速運轉,將趙王的意外屈服迅速轉化為新的戰略契機。
“如此一來,樂安這邊,更不能有絲毫松懈。”他的目光再次變得銳利無比,“我們必須加快腳步,積蓄更多的力量,以應對任何可能出現的變數。‘聽風閣’要更精、更深;‘雷火工坊’要更快、更強!”
“是!臣明白!”癸凜然應命。
“準備一下,”朱高煦下定決心,“本王想去‘雷火工坊’和‘求是書院’看看。有些東西,是時候檢驗一下成果了。我們必須搶在所有的風暴徹底爆發之前,擁有足以定鼎乾坤的力量!
“是。”癸的身影悄然隱入陰影。
……
片刻之后,一輛看似普通的青篷馬車,在數名身著便服、眼神銳利的護衛簇擁下,悄無聲息地駛出漢王府后門,融入了樂安城午后的人流中。
馬車并未在城內過多停留,而是徑直駛向西城門。出城后,并未走上通往“礪刃谷”新軍大營的顯眼官道,而是拐入了一條更為偏僻、蜿蜒向西南方向的山路。路面漸窄,人煙稀少,約莫行了大半個時辰,周圍已是層巒疊嶂,林木蔥郁。最終,馬車駛入一處極為隱蔽、入口有偽裝成山巖哨卡的山坳坳——這里,正是樂安體系最為核心的技術研發與制造基地,“雷火工坊”所在地。高聳的巖壁和茂密的植被將其完美隱藏,內部卻別有洞天,鑿山而建,日夜不停地傳出低沉的鍛打聲和隱約的機括聲響。
馬車在一處掛著“甲字叁號庫”牌匾的倉庫前停下。早已得到消息、在此等候的韋弘、王斌,以及一位身著粗布工服、卻目光炯炯、精神矍鑠的老者——工坊大匠作墨衡,立刻迎了上來。
“臣等(末將)(老朽)參見王爺!”幾人躬身行禮。
“不必多禮。”朱高煦擺手,目光直接投向墨衡,“墨老,近來可有進展?”
墨衡臉上立刻煥發出興奮的光彩,如同孩童看到了心愛的玩具:“王爺!托王爺洪福,您上次點撥的幾個關竅,老朽與書院幾位格物科教習反復演算、試驗,頗有收獲!請王爺隨老朽入內一觀!”
一行人進入倉庫。外面看似普通,內部卻別有洞天,空間極大,被分隔成數個區域,空氣中彌漫著金屬、火藥、煤炭混合的獨特氣味。工匠們正在各種奇特的器械前忙碌,見到漢王,紛紛停下手中活計,無聲行禮,眼神中充滿敬畏與狂熱。
墨衡首先引著朱高煦來到一處擺放著數排火銃的臺架前。這些火銃與明軍制式火銃外形相似,但細節處明顯不同,銃管更顯厚重,閉鎖結構更為復雜精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