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英國公張輔絕對心腹的引導下,朱瞻基換上了一套低階內官監雜役的灰布袍服,用灰巾更低地遮掩了面容,混在一隊同樣裝扮、實為張府家將偽裝成的“運夜香雜役”隊伍中,悄無聲息地自英國公府后角門離開,融入了北京城深夜的黑暗。
按照張輔的周密安排,他們并未走任何隱秘暗道,而是沿著早已被“輪防演練”為名替換成絕對忠誠侍衛把守的既定路線——經由西安門側的小偏門,進入了皇城。
每一步踏在冰冷平整的宮道石板上,朱瞻基的心都懸在嗓子眼。他低垂著頭,眼角的余光卻如鷹隼般掃視著周遭的一切。夜風穿過重重宮闕,帶來一種異樣的、浸入骨髓的寒冷。這寒冷,并非源于夜露,而是一種萬物失聲、生機斷絕般的死寂。
秘不發喪……這四個早已知道的字眼,此刻如同冰冷的鐵箍,隨著他每一步前行,愈發沉重地勒緊了他的心臟,幾乎讓他窒息。
往日即便深夜,這座帝國的心臟也應有著微弱卻持續的脈搏——巡邏衛士規律交錯的腳步聲、遠處宮室隱約的燈火與低語、甚至御廚房為翌日早膳準備的細微響動。但此刻,一切聲息都消失了。宮禁仿佛一座巨大的、精心裝飾的陵墓,被一種無形的、令人毛骨悚然的靜謐所籠罩。偶爾遇到的巡邏小隊,皆盔甲森然,面色凝肅如鐵,行動間帶著一種刻意壓制的、近乎僵硬的肅殺之氣,對這支“雜役”隊伍視若無睹——這印證了張輔對宮禁控制的說法,但這份過分的“順利”和這無處不在的、令人窒息的壓抑感,非但不能讓他安心,反而像一塊巨大的、冰冷的玄武巖,沉甸甸地壓在他的心頭,碾碎了他最后一絲僥幸。
是真的…父皇…真的已經…一個冰冷的事實,如同潛藏已久的冰山,此刻猛地撞入他的意識深處,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和眩暈。雖然早已從母后密旨和張輔口中知曉,但知道與親身感受,完全是兩回事!
一種難以喻的、混雜著極致悲慟與巨大錯愕的情緒,如同決堤的洪水,瞬間沖垮了他強行維持的冷靜外殼。
父皇…竟然已離去多日了…而我…而我竟全然不知!還在千里之外,為那自導自演的可笑水患奔波,還在為那卑劣的刺殺而憤怒猜疑!一股巨大的、遲來的悲傷和無法在父親最后時刻陪伴左右的深切遺憾,狠狠地攫住了他,讓他喉頭哽咽,眼眶瞬間發熱。那是為人子最本能的哀慟。
但同時,一股更深的、近乎恐懼的寒意隨之涌上心頭。這么多天了…母后…母后她是如何獨自撐過來的?!她是以怎樣的意志,將這天塌地陷般的噩耗死死壓在心底,以病弱之軀,周旋于虎狼環伺的朝堂,維持著這搖搖欲墜的平靜假象?!想到母后獨自承擔的巨大壓力和無邊悲痛,他的心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緊緊攥住,疼得發顫。那是混合著心疼、敬佩與無比擔憂的親情煎熬。
而隨之而來的,是對眼前這極度詭異平靜的巨大恐懼。這死寂…這壓抑…這分明是滔天巨浪來臨前,海水被強行吸走的恐怖真空!父皇駕崩的消息如同一柄懸頂之劍,一旦墜落,引發的將是足以撕裂整個帝國的狂瀾!漢王、趙王…朝中各方勢力…還有那隱藏在暗處、手段通天的黑手…他們可知情?他們在等待什么?母后這秘不發喪的險棋,還能撐多久?!他對政治風險的敏銳直覺讓他不寒而栗,仿佛能聽到黑暗中無數磨牙吮血的聲響。
震驚、悲慟、心疼、恐懼……種種情緒如同狂暴的漩渦,在他心中瘋狂攪動。他感到一陣陣眩暈,腳下的宮道仿佛在扭曲旋轉。他不得不強行咬緊牙關,用盡全身力氣,才勉強穩住身形,沒有失態。
那份過分的“順利”,此刻在他眼中不再是安全保障,而是這巨大陰謀和危險局勢最可怕的注腳。他感覺自己正行走在一根懸于萬丈深淵之上的細絲上,腳下便是足以吞噬一切的黑暗。
引路的侍衛腳步輕捷,路線選擇極其刁鉆,專走偏僻甬道、廢棄宮苑的夾墻,甚至穿過幾處平日絕無人跡的庫房窄巷。朱瞻基本對宮中路徑十分熟悉,此刻卻感到一絲陌生與壓抑。宮墻高聳,在慘淡的月光下投下巨大的、扭曲的陰影,仿佛一頭頭蟄伏的巨獸,隨時可能將人吞噬。
越靠近核心的乾清宮區域,那種無形的壓力越大。空氣中的藥味早已被一種更濃郁的、試圖掩蓋某種終極事實的檀香和冰片氣息所取代,但這混合的味道,卻透著一股難以喻的沉悶與腐朽感。
終于,隊伍在一處僻靜小院外停下。引路侍衛轉身,對朱瞻基極低聲道:“前方就是乾清宮,大人可自行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