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紫禁城,乾清宮東暖閣。
夜色深沉,將這座帝國的心臟緊緊包裹。東暖閣內,燈火通明,卻異乎尋常地寂靜,那光芒被數重厚重的玄色帷幔竭力壓抑著,透出一種令人心悸的慘淡與沉悶。空氣中彌漫著一種極其復雜的氣味——濃郁到近乎刺鼻的藥香、試圖掩蓋某種真相的昂貴龍涎香,以及一種若有若無、被極力壓制卻仍絲絲縷縷滲出的、令人不安的腐敗氣息。這氣味無聲地宣告著一個被嚴密封鎖的、令人窒息的秘密:洪熙皇帝朱高熾已然龍馭上賓,但帝國至高無上的權柄,卻因儲君未歸而懸于空中,只能依靠皇后與重臣的意志,維持著這危如累卵的“秘不發喪”之局。
自皇帝駕崩、襄王朱瞻墡奉張皇后懿旨秘密移駕文華殿“暫代監國”以來,這座宮殿便陷入了一種極致壓抑的異常狀態。表面一切如常,奏章流轉,批紅用印,仿佛皇帝只是“靜養”,但每一個知情的核心重臣與近侍內心都清楚,他們正站在一座即將噴發的火山口上,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文華殿內,襄王朱瞻墡坐在那張對他而仍顯陌生的監國寶座上,面色蒼白,額角沁著細密的冷汗。他面前堆積如山的奏章,皆由內閣大學士楊士奇、蹇義等人預先票擬,再由司禮監秉筆太監低聲誦讀要點,他則需依據既定方略,用微微顫抖的手,在那朱筆批紅上寫下“依議”、“知道了”等字樣。每一次落筆,他都感覺那方“監國之寶”重若千鈞,壓得他幾乎喘不過氣。他深知自己并非主角,只是一道維系朝廷運轉門面的臨時屏障,一道隔絕外界窺探的脆弱簾幕。真正的驚濤駭浪與無盡憂慮,皆被他的母后張皇后和幾位老成謀國的重臣,死死封鎖在那座飄散著異樣氣味的乾清宮深處。他謹慎行,不敢有絲毫逾越,唯恐行差踏錯,不僅辜負了兄長的江山,更可能引發塌天之禍。
暖閣最深處,張皇后并未在靈前守候——那具精心處理過的遺體被安置在層層冰鑒和香料之中,由絕對忠誠的太監看守。她獨自坐在偏殿的窗邊,身上穿著素雅的常服,未戴任何珠翠,一支簡單的銀簪綰住發髻,使她顯得格外清減與憔悴。窗外月色凄冷,映照著她依舊美麗卻爬滿了難以掩飾的焦慮與深深疲憊的臉龐。
她的手中,緊緊攥著兩份截然不同、卻都足以讓她心驚肉跳的密報。它們經由兩條她經營多年、彼此獨立、從未輕易啟用的絕密線路,幾乎同時送達她的手中。
第一份,紙張略顯特殊,邊緣有細微的、只有她才懂的暗記,那是她的兒子、當朝太子朱瞻基離京前與她約定的最高等級通訊用紙。上面的字跡,是她熟悉的、屬于朱瞻基的筆鋒,力透紙背,顯得沉穩而恭謹。
信中的內容,完全符合一位儲君回應母后催促和關心父皇病體的口吻,甚至可以說是滴水不漏:
“兒臣瞻基謹稟母親懿前:南京災后重建諸務,經連日督飭,已初具章程,民心漸穩,伏乞母親寬心。兒臣本應即刻侍奉父皇湯藥于榻前,以盡人子之孝。然圣命在身,不敢輕離職守,需待與留守諸臣交割妥當,儀仗齊備后,即循漕路北返。雖春汛將至,水路或稍有遲滯,然兒臣必當督促舟師,盡力趲行,以期早抵京畿,叩問父皇安好,詳稟南京事宜。沿途皆有地方官兵護持,規制森嚴,可保無虞。萬望母親于父皇榻前,代為稟奏兒臣焦灼思歸之心,并祈父皇與母親千萬珍重圣體,勿以兒臣為念。”
這封信,在任何外人看來,都是一封標準、得體、充滿孝心與責任感的太子奏稟。表面上看,毫無破綻,合情合理,完全符合一位監國太子在得知父皇病重后應有的反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