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是燙的,燙得陳維快要握不住自己正在崩潰的意志。
巴頓那聲如同鍛爐炸裂般的痛苦怒吼,索恩風暴回響最后潰散時如泣如訴的尖嘯,艾琳鏡海屏障破碎的輕響,塔格野獸般的咆哮與金鐵撞擊的刺耳噪音……所有這些聲音,混雜著暗斑逼近時那粘稠的寂靜與腐朽的氣息,如同無數把燒紅的銼刀,同時刮擦著他的靈魂。
三線崩潰,絕境合圍。
理性在尖叫,去觀測塔!只有那里可能扭轉全局!感性在泣血,他們快死了!每一個都在為你爭取時間,為你流血!
赫伯特的臉在星光下慘白如紙,他還在瘋狂地演算,試圖從狂暴混亂的能量流中找出一線縫隙,但手指的顫抖出賣了他內心的動搖。羅蘭的背脊依舊挺直,死死護著維克多,可那雙握著金屬管的手,指節捏得發白,青筋暴起,仿佛要將那截銹鐵捏碎。
陳維的視野在發黑,劇痛從身體的每一個角落匯聚到大腦,又炸開成一片混沌的、帶著血色的星點。他覺得自己像一只被釘在蛛網中央的飛蛾,四面八方都是緩緩收緊的、冰冷的絲線。
蛛網……
絲線……
連接……
他猛地一震。
不是物理的網。是那些他剛剛才開始“看見”的――人與人之間的“連接”,規則施加的“束縛”,能量流動的“路徑”……
在這個由純粹回響能量與規則構成的星圖廳里,在這個感知被痛苦和危機逼迫到極限的剎那,他混亂的“內視”視野,驟然發生了某種奇異的變化。
那些原本只是模糊“感覺”到的銀白色連接是赫伯特的理性支撐、靛青色紐帶是羅蘭的守護、灰白色鎖鏈網絡是維克多的禁錮……此刻突然變得清晰。不僅如此,他還“看”到了更多。
他“看”到,從自己身上,延伸出幾條極其微弱的、顫抖的“線”。
一條深紅如熔巖、沉重如鋼鐵的線,遙遙指向巴頓怒吼傳來的那片黑暗深處,此刻正在劇烈地波動、黯淡,仿佛隨時會崩斷――那是與巴頓并肩作戰、受其庇護鍛造的“因果”。
一條靛青帶紫、銳利如閃電卻又飄忽欲散的線,指向同一個方向,同樣在痛苦地抽搐――那是與索恩在槍火與廢墟中建立的、充滿摩擦卻又堅實可靠的“因果”。
一條清澈堅韌、帶著鏡面般光澤與溫暖銀藍光暈的線,蜿蜒指向側翼艾琳塔格所在的平臺,此刻正傳來強烈的防御與反擊的韻律,但線本身也在承受沖擊――那是與艾琳從陌生到信任、在鏡海迷宮中生死相托的“因果”。
一條沉默厚重、如同北境凍土般堅實、帶著獵人氣息的線,與艾琳的線緊緊纏繞,共同指向側翼――那是塔格無卻可靠的守護結成的“因果”。
還有……一條更加古老、更加晦澀、如同用星光與塵埃編織而成的、若有若無的線,從他胸口古玉的位置發出,筆直地刺向前方――那是對觀測塔、對未知使命、對第九回響空洞的“因果”吸引。
他甚至“看”到,那些正在合圍的暗斑怪物身上,延伸出無數污濁的、如同腐爛觸手般的黑色“線”,連接著星圖網絡中那些“淤塞”的點,也有一部分正試圖纏繞、污染、斬斷他與同伴之間的那些“線”。
他還“看”到,星圖廳本身,那龐大的銀白色能量網絡,其實是由億萬條更加細微、不斷生滅的“規則之線”編織而成。此刻,因為暗斑的侵蝕和他們的闖入,許多“線”正在扭曲、斷裂、糾纏。
這是一個由無數“因果線”構成的世界!
不再是模糊的感覺,而是清晰到令人心悸的“看見”!看見聯系,看見牽絆,看見施加于存在之上的“因”與可能產生的“果”,看見能量與規則流動的軌跡!
“燭龍回響”路徑深處關于“因果”的奧秘,在他瀕臨崩潰、人性與使命激烈沖突的極點,以一種近乎殘酷的方式,對他揭開了一角。
但這“看見”帶來的不是希望,而是更深沉的絕望。因為他清晰地“看到”,連接巴頓和索恩的那兩條線,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灰暗、纖細,幾近斷絕。而連接艾琳和塔格的線,也在承受著越來越重的污濁侵蝕。他自己與觀測塔之間的那條線,則被數條最粗壯的、來自前方暗斑怪物的黑色觸手緊緊纏繞、拉扯,幾乎要被扯斷。
同時維持如此多“因果線”的清晰視野,帶來的靈魂負荷是毀滅性的。陳維感覺自己的腦袋里像是有燒紅的齒輪在瘋狂旋轉、研磨,每一次“看見”都伴隨著顱內尖銳的刺痛和意識的陣陣模糊。但他不敢閉眼,不敢停止。
他看到,赫伯特還在徒勞地試圖從規則的亂麻中找出路。他看到,羅蘭已經準備用身體硬扛撲來的暗斑,為他和維克多爭取哪怕一秒。
他看到……所有指向同伴的“線”,都因他的痛苦抉擇而顫栗,而黯淡。
不。
不是這樣。
橋梁……不是站在岸邊看著對岸的人溺死。
平衡……不是犧牲一部分去換取另一部分。
一個近乎本能的念頭,如同黑暗中的閃電,劈入他劇痛的意識――如果我能“看見”這些線,那么……我能不能……碰觸它們?
不是蠻橫地扯斷或連接,而是……輕輕地撥動?
像彈奏一根過于緊繃、即將斷裂的琴弦,讓它發出不一樣的、或許能帶來轉機的顫音?
這個念頭瘋狂而危險。撥動“因果之線”,哪怕是最細微的一根,會引發什么樣的連鎖反應?是拯救,還是加速毀滅?他不知道。但他知道,如果什么都不做,下一刻,他“看見”的那些線,就會一根接一根地崩斷。
沒有時間權衡了。
陳維發出一聲不似人聲的、混合著痛苦與決絕的低吼,將他殘存的、所有的意志力,不再是用于維持“看見”,而是凝聚成一只無形的手,一只顫抖的、布滿裂痕卻異常執著的手。
他第一個“碰觸”的,不是通往觀測塔的線,也不是撲向他們的暗斑黑線。
而是那幾條連接著他與正在浴血苦戰的同伴們的線――巴頓的熔巖鐵線,索恩的閃電線,艾琳的鏡光線,塔格的凍土線。
他沒有試圖傳遞力量――因為他也早已沒有力量,也沒有發送信息。他只是將一份最簡單、最原始、卻在此刻無比沉重的“意念”,順著那些顫抖的線,傳遞過去:
“撐住。”
“我在。”
“等我。”
這不是承諾,甚至不是安慰。這是一個溺水者向同樣在沉沒的同伴,伸出的、明知可能無濟于事卻依然要伸出的手。是人性在絕境中最后的倔強回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