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塘關,李府。
三更梆子敲過,萬籟俱寂。
白日里被李靖嚴厲訓斥、嚴禁哀思的殷夫人,在極度的疲憊和悲傷中昏沉沉地睡去。淚水打濕了枕畔。
一陣冰冷刺骨的陰風毫無征兆地鉆入暖閣,吹得燭火猛地一跳,隨即幽幽變綠,發出噼啪微響。空氣仿佛凝固了,帶著一股泥土和腐朽的濕寒氣息。
一團模糊、扭曲的黑影,無聲無息地凝聚在殷夫人的繡榻邊。那黑影輪廓依稀是個孩子的身形,但邊緣不斷潰散又勉強凝聚,散發出令人骨髓都凍結的寒意和濃重的怨念。
“娘…娘…”
幽幽的呼喚聲直接在殷夫人死寂的夢境深處響起,沙啞、冰冷,如同指甲刮過朽木。
殷夫人猛地一個激靈,渾身的汗毛瞬間倒豎!她在冰冷的恐懼中強行睜開眼!
一張臉幾乎貼到了她的鼻尖!
那正是哪吒的臉!卻不再是記憶中生龍活虎的樣子!慘白!浮腫!布滿縱橫交錯的裂口,像是摔碎的瓷器強行黏合!眼眶里沒有眼珠,只剩下兩團幽幽跳動的、渾濁的鬼火!嘴角咧開一個極不自然的弧度,像是在笑,又像是在無聲地哭喊!
“啊——!”殷夫人心臟驟停,一聲凄厲到極致的尖叫沖破喉嚨,又被無形的恐懼死死扼住!她全身冰冷僵硬,連一根手指頭都動不了,只能眼睜睜看著那張恐怖的鬼臉懸在自己眼前!
“娘…是我…哪吒…”鬼魂哪吒的聲音如同寒冰摩擦,每一個字都帶著徹骨的寒意鉆進殷夫人的耳朵,“孩兒死得好慘…好苦啊…”
“我的魂魄…沒地方去了…孤魂野鬼…到處飄…好冷…好疼…”那鬼魂的聲音帶著令人心碎的哭腔,臉上的裂口隨著抽泣般的動作扭曲,“娘…你救救我…救救我吧…”
冰冷的魂體往前湊了湊,那股刺骨的陰寒幾乎凍僵殷夫人的面頰:“離咱家四十里…翠屏山…山上有塊空地…”
鬼魂伸出半透明、邊緣不斷潰散的手,似乎想抓住母親的衣袖,卻只能徒勞地穿過:“您去…在那里…給我蓋個小廟…塑個神像…讓我…棲身…”
幽幽的鬼幽幽的鬼火牢牢盯著殷夫人驚恐欲絕的眼睛,聲音陡然帶上了一絲刻毒的誘惑和凄厲:“讓我…受些凡人的香火…三年!只要三年!我就能…重新活過來!就不用再受苦了!”
“娘!您的大恩大德…比天還高!比海還深!”鬼魂的聲音驟然拔高,如同夜梟啼哭,“孩兒…生生世世都感激您!”
話音落下,那扭曲的鬼臉猛地往前一撲!
“啊——!”
殷夫人終于掙脫了那無形的束縛,尖叫著從噩夢中彈坐而起!渾身被冷汗浸透,心臟瘋狂擂動,幾乎要從喉嚨里跳出來!昏暗的燭光下,繡榻邊空空如也,只有那盞幽幽泛著綠光的燭火在跳躍,空氣里彌漫著一股若有若無的土腥和腐味。
“怎么了?深更半夜,鬼叫什么!”旁邊被驚醒的李靖不耐煩地呵斥,皺著眉頭坐起身。
殷夫人劇烈地喘息著,眼淚洶涌而出,巨大的恐懼和殘留的母愛撕扯著她。她猛地抓住李靖的手臂,聲音抖得不成樣子:“老爺…老爺!是哪吒!是哪吒啊!他…他來找我了!他…他要我給他蓋廟…他說他好苦…好冷…他說…在翠屏山…”
“夠了!”李靖猛地甩開她的手,臉色鐵青,怒火騰地燒了起來,眼中是毫不掩飾的厭惡,“你還想著那個孽障?!他害得我們李家還不夠?!差點就全家死絕!”他指著殷夫人,唾沫星子幾乎噴到她臉上,“‘夢隨心生’!就是你這當娘的心里放不下他,日日想,夜夜念!才招來這些魑魅魍魎的邪夢!別再胡思亂想!再敢提一句,家法伺候!”
殷夫人看著他暴怒猙獰的臉,剩下的哭訴被硬生生堵了回去,只剩絕望的哽咽堵在喉嚨里,渾身冰涼。
可怕的噩夢并未結束。
第二夜,三更剛過。
殷夫人幾乎不敢合眼,死死盯著昏暗的帳頂。但那股熟悉的、濕冷的陰風再次無聲無息地鉆入暖閣。
床帳無風自動,向兩邊微微掀開。
那張慘白浮腫、布滿裂痕的臉,又一次貼在了她的枕邊!這一次,那兩團幽幽的鬼火離得更近,里面翻涌的不再是哀求,而是冰冷的怨毒!
“娘…廟…給我蓋廟…”聲音嘶啞,如同毒蛇吐信。
第三天夜里,陰寒之氣驟然加重!暖閣里如同冰窖!燭火瞬間熄滅!
殷夫人被凍醒,驚恐地睜眼。
這一次,那鬼魂沒有靠近床榻,而是直挺挺地、僵硬地站在她的床腳陰影里!小小的身影籠罩在一片模糊的黑霧中,散發著令人窒息的怨恨!
整整七日!
每晚,只要殷夫人一合眼,那冰冷的感覺就如期而至。有時是凄厲的哭訴,有時是刻毒的詛咒,有時是長時間的、毫無聲息的、隔著帳幔的凝視!每一次都讓她在極致的恐懼中崩潰又驚醒,精神被折磨得瀕臨潰散。
第七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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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夫人蜷縮在床榻最內側,精神衰弱到了極點,殷夫人剛合上沉重的眼皮,一股陰森寒氣便無聲無息地纏了上來,直透骨髓。眼皮底下,不是熟悉的黑暗,而是一片翻滾不休的、粘稠的血霧。
血霧深處,一個身影漸漸凝聚。破碎的蓮花袍勉強掛在身上,裸露的皮膚布滿斑駁的裂痕,像被強行粘起來的瓷器碎片。那張臉,是她心頭剜下的肉——哪吒的五官,此刻卻扭曲著,浸透了亡魂的怨毒和不甘。空洞的眼窩深處,兩點幽綠的鬼火猛地跳動起來,死死烙在她的神魂上。
“娘……”那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刮過朽木,每一個字都帶著徹骨的寒意,“我求你多少天了?孩兒死得那般慘……你竟如此狠心,連個小小的行宮,都不肯給我?!”
寒意瞬間化作無數冰冷的鋼針,密密麻麻刺進殷夫人的四肢百骸。她想尖叫,喉嚨卻被無形的鬼手死死扼住,只能發出咯咯的微弱氣音。
“求你……求你……”
“你不念骨肉之情?”那血影猛地逼近,怨氣幾乎化為實質的利爪,在她神魂上撕扯,“好!既然娘不讓我安生,我便鬧你個天翻地覆!六宅不寧!讓你日夜不得片刻安寧!”
“嗬——!”殷夫人猛地從榻上彈坐起來,心臟狂跳得像是要撞碎肋骨,額頭后背全是冰冷的汗水,浸透了單薄的寢衣。黑暗中,方才那充滿怨毒的嘶吼猶在耳邊回蕩,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烙鐵燙在心尖。
她大口喘著氣,手指死死攥著錦被,指節因用力而泛白。余悸未消,一絲更深的恐懼悄然爬上脊椎——絕不能讓李靖知道。
殿帥老爺……他若知曉她竟背著他,為那個“忤逆不孝、闖下滔天大禍”的孽障建廟?殷夫人打了個寒顫,不敢往下想。
接下來的幾日,殷夫人如同驚弓之鳥。白日里強打精神應付府中事務,夜里稍有風吹草動便驚坐而起,總覺得那血色的影子就在帷幔后、在窗欞外窺視著,等著兌現那“六宅不寧”的詛咒。
煎熬到了極點。終于,在一個李靖前往野馬嶺大營督軍的清晨,殷夫人喚來了自己最信任的心腹老仆。
“你……悄悄的,”殷夫人將聲音壓得極低,幾乎只剩氣聲,將一個沉甸甸的錦繡包袱塞進老仆手中,指尖冰涼微顫,“去翠屏山。尋個僻靜向陽之處……”
她頓了頓,眼中掠過一絲掙扎的痛苦,最終還是被那鬼影的怨毒壓垮:“破土動工,起一座……哪吒的行宮。神像……要塑得……像他當年模樣。”
老仆猛地抬頭,渾濁的眼中滿是駭然,嘴唇哆嗦著,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去!”殷夫人猛地閉上眼,仿佛用盡了全身力氣,聲音陡然帶上了一絲凄厲,“銀子都在里面!快去!越快越好!”
老仆不敢再問,死死抱著那燙手山芋般的包袱,佝僂著腰,像一道無聲的影子,迅速消失在回廊深處。
翠屏山深處,原本荒僻的山坳突然喧囂起來。銀子開道,工匠如流水般涌入。叮叮當當的鑿石聲、號子聲、木材搬運的吆喝打破了山林的寂靜。灰白的基石打下,朱紅的梁柱立起,碧綠的琉璃瓦在陽光下漸漸鋪開,反射出粼粼波光。
個把月光景,一座氣派的行宮便在山林掩映中拔地而起。
正殿中央,神像端坐。赤金打底,彩繪精描,面容栩栩如生,正是哪吒生前英武飛揚的模樣。只是那雙點漆般的眸子深處,似乎被巧匠刻意點化進一絲若有若無的邪氣,不知是光線折射,還是別的什么,透著一股子睥睨眾生的冰冷嘲諷。左右猙獰的鬼判手持鎖鏈鋼叉,侍立兩側,更添森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