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一得生「下邊人不曉事,多有得罪,還請大師見諒。」
    仇士良無精打采地說道。
    他兼任的左街功德使掌管天下僧尼,跟信永方丈也不陌生,只是這會兒病懨懨的,提不起精神。
    自家僅剩的兒子已經昏迷了兩天,始終水米不進,高燒不退,幾位御醫來看過,都束手無策。
    此時請來信永,也是死馬當活馬醫,盡人事聽天命罷了。
    更讓他心煩的是,王爺好像……似乎……仿佛……對自己有點兒的不滿?那種感覺很微妙,外人看來,王爺對自己似乎更和顏悅色,只有自己這種老手,才能體會到其中細微的滋味。
    就好像王爺要用的某個東西,被自己不識相的給占了。
    可偏偏想不出來是什么……該孝敬的自己都孝敬了啊?莫非是王爺嫌少?自己雖然撈了不少,可花銷也大啊。
    那班兒孫們舍身賣命,該撫恤的撫恤,該打賞的打賞,這么花了不少,何況自己家還被燒了個凈光,手里也沒余糧啊。
    從哪兒敲筆款子呢?「阿彌陀佛,」信永雙掌合什,抑揚頓挫地念誦道:「大慈大悲藥師琉璃光如來。
    若諸有情,其身下劣,諸根不具,種種病苦,聞我名已,一切皆得端正黠慧,諸根完具,無諸疾苦。
    我之名號一經其耳,眾病悉除,身心安樂,家屬資具悉皆豐足,乃至證得無上菩提。」
    信永果然沒有吹牛逼,一串經文背得滾瓜爛熟。
    仇士良精神一振,「這是……」「阿彌陀佛。
    此乃《藥師琉璃光如來本愿功德經》,持誦此經者,可消災祛病,乃至女轉男身,具丈夫相。」
    信永手結無畏印,寶相莊嚴地說道:「貧僧將持誦經文百遍,為令公子祈福。」
    女轉男身?這都能辦到,何況是保住自家兒子的一個蛋蛋呢!果真是佛法無邊!病急亂投醫,仇士良這會兒有半點指望都不肯錯過,當即合什頂禮,「有勞方丈大師!若能保住犬子性命,仇某愿為貴寺重塑佛祖金身!」「阿彌陀佛。
    慈悲之心,人皆有之。
    仇公身荷國家之重,貧僧自當效力。」
    信永打完官腔,立馬換了口氣,「可別說錢不錢的,那都不算個事兒!」
    這種市井口吻,反而更令人親切。
    仇士良心花怒放,贊佩道:「大師果然是有德高僧!」「見笑見笑。」
    「敢問方丈大師,持誦此經可需它物供奉?」「檀香一支,清水一缽足矣。」
    「這個……」仇士良心下憂疑,傳說佛祖誦經,還要三升三斗的米粒金呢。
    方丈大師這么說,不會是敷衍自己吧?「這個……是不是不夠虔誠啊?」「救人一命,勝造七層浮屠。」
    信永躬身道:「上天有好生之德,貧僧別無他求,唯愿世間少生殺孽。
    阿彌陀佛。」
    誦經聲從帳內隱隱響起,仇士良輕手輕腳地退出來,小心掩好帷帳,然后堆起笑容,「下邊人行事荒唐,卻是勞煩程侯了。」
    程宗揚道:「信永一入宮便不見回返,寺里的和尚慌不擇路,竟然找到我那里,若非事關仇公,我也懶得理會。」
    找到你那里?仇士良狐疑的毛病立馬又犯了。
    傳說中的轉世靈尊?仇士良面上不動聲色,只「格格」一笑,「程侯揭穿窺基那魔僧的面目,使得佛門躲過一劫,也難怪娑梵寺的僧人求到程侯門下。」
    程宗揚笑而不語。
    你這么想最好。
    仇士良眼圈發黑,顯然這幾天沒怎么睡,這會兒強支著精神道:「還末謝過程侯。」
    「舉手之勞,有什么好謝的?」「咱家是說昨日的朝會。」
    仇士良嘆道:「還得多謝侯爺府上出人,護送坊中的官員入朝。」
    「越俎代庖,仇公莫怪。」
    「怎么敢怪罪侯爺?」仇士良苦笑道:「連徐仙長都棄了鴻臚寺的驛館,去了侯爺的宣平坊。
    說來都是我們的過錯,可我們這些當奴才的,也不是三頭六臂的神仙,兩只手十個手指頭,著實顧不過來。
    侯爺這份好意,仇某心領了。」
    程宗揚看出來了,仇士良是真不想招惹自己這位假節鉞的漢使。
    畢竟唐國的內憂已經夠他喝一壺了,再來個外患,那就不用活了。
    換成秦會之、賈文和在此,多半不會錯過良機,立馬就能抓住仇士良息事寧人的心思,敲打些實打實的好處。
    可惜自己總不好意思趁人之危,。
    「有點小事想麻煩仇公。」
    仇士良一聽立刻精神起來,不怕他事大事小,就怕他求不著自己。
    「侯爺盡管吩咐!」「是這樣的,那位周少主……」程宗揚低聲說了幾句。
    「這事,可不好辦啊。」
    仇士良皺起眉頭,習慣性的拿了句喬,緊接著反應過來,真當程侯爺是來求自己的?這是特意提醒自己,別光惦記著報仇,還有報恩呢。
    「包在咱家身上便是!保管侯爺滿意!」「多謝仇公了。」
    「哪里話!本來就是老奴的事,倒讓侯爺費心了,罪過罪過。」
    「仇公客氣了。」
    程宗揚拱手道:「告辭。」
    仇士良如釋重負,「老奴恭送侯爺。」
    出了殿門,卻志榮匆匆過來,見程侯在側,又閉上嘴巴。
    仇士良故示大度地招了招手,「什么事?只管說。」
    「回干爹,安王和陳王……沒來。」
    仇士良氣都不打一處來,「怎么著!這么點兒小事都辦不好?」卻志榮苦著臉道:「親王們都去了鎮國大長公主府里。
    小的去傳詔,府里說太真公主不在,連門都不給開。」
    本來只是王爺隨口一句吩咐,因為太皇太后回宮,怕宮里頭冷清,讓安王和陳王帶著子女入宮,給老人家熱鬧熱鬧。
    沒想到這幫兔崽子這般沒用,連門都沒進去。
    算了,太真公主府也著實不好進。
    皇上都是她的子侄輩,說不給面子也就不給了,換成自己也是一點兒招都沒有,何況這幾個奴才?卻志榮趕緊道:「不過孩兒去了安王和陳王府上,把他們家人都請來了。」
    仇士良容色稍霽,嘆道:「瞧瞧,這些小崽子們,一丁點兒的事都辦不好,讓侯爺見笑了。」
    「哪里哪里。」
    「侯爺,這邊請。」
    程宗揚隨口道:「怎么想起來請安王陳王入宮呢?」「嘿,還不是宮里頭空落落的,怕太皇太后寂寞?安王是太皇太后的孫子,陳王是太皇太后的重孫子,下頭還有好幾個玄孫。
    帶到宮里,讓太皇太后樂呵樂呵,五世同歡,也是個喜慶事。」
    程宗揚笑道:「我還以為皇上大漸,要安排安王陳王入宮立嗣呢。」
    仇士良心里「咯登」一聲,強笑道:「怎么會?皇上身子骨好著呢。」
    「真的嗎?」光說好也不行,回頭皇上立馬崩了,自己這話可就落了把柄。
    好端端的怎么就崩了?里頭指定有鬼!仇士良趕緊又往回圓,「前日出了那檔子事,皇上受了驚嚇,龍體略微有些不豫也是有的。」
    程宗揚輕笑一聲,「仇公留步,本侯告辭了。」
    「侯爺慢走。」
    良久,仇士良直起腰,悠悠嘆了口氣。
    宮城,內侍省。
    略顯破舊的宮室掩映在古木間,縱然是白天,仍顯得陰氣森森。
    長安宮城所在是唐國最早的皇宮太極宮,因地勢較低,高宗時特意選了東邊的龍首原,興建大明宮作為大內,因此太極宮也被稱為西內。
    君王移居之后,宮城便空了下來,成了宦官內侍的天下。
    位于宮城西側掖庭宮的內侍省,便是俗稱的北司,大唐真正的權力核心。
    兵權、政務皆由此出,南衙三省六部的宰相尚書領命而已。
    即使李輔國貴為郡王,也牢牢把持著此處,從不假于人手。
    李輔國半閉著眼睛,一邊轉著鐵球,一邊道:「怎么說的?」「回王爺,程侯不在宣平坊府中。
    小的打聽,似乎去了十六王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