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子夜歌殘大明宮。蓬萊秘閣。
    沉香亭前,劉貞亮已經不成人形。他一只手被剔得只剩下森森白骨,頭皮也被剝下一半,耷拉在眼瞼下。
    空氣彌漫著一股臊味,不止一人被嚇得尿了褲子。
    程元振拿起劉貞亮另一只手,從指尖開始,一截一截捏碎,一邊捏,一邊仔細詢問。
    最后他擦了擦手上的血跡,“回王爺,看來太皇太后并不知情,都是這該死的奴才自作主張。”
    劉貞亮臉上血肉模糊,兩只眼睛浸在血泊中,死死盯著李輔國,嘴巴在掉落的臉皮下蠕動著,嘶聲道:“絳王當立!”
    “你是老糊涂了啊,這話是奴才該說的嗎?”李輔國無奈地擺了擺手,“拖下去,埋了吧。”
    “該死的狗賊!我做鬼也饒不了你!”
    “找條大路,明白嗎?”李輔國又叮囑了一句。
    “小的明白!”程元振道:“讓這奴才就算死,也要被千人踩,萬人踏。”
    劉貞亮尖聲道:“李靜忠!你不得好死!”
    “我的本名怕是沒多少人知道了,”李輔國喟然嘆息,“當年的老伙計,可是死一個少一個嘍。”
    四下鴉雀無聲,所有人都垂首聽訓,不敢有一絲動靜。
    劉貞亮還要再罵,被程元振捏碎下頜,順手撕下耳朵,塞進口中,又封了啞穴,像提條死狗般提了出去。
    幾名內侍上來換掉浸透鮮血的地毯,又拿了手巾,趴在地上將青石地板擦得一塵不染,然后鋪上一條嶄新的地毯,點上檀香。
    李輔國目光從眾人身上一一掃過,忽然一頓,迸出一絲精光。
    他招了招手,“那個娃娃,過來。”
    羅令一顆心幾乎要跳出腔子。
    沒錯,東家又把他給落下了。
    羅令本來打定主意,無論如何也要抱緊東家的大腿,說什么也不放手。誰知東家走得那叫個利落,真就跟飛一樣,羅令只覺眼前一花,人就沒影了。
    他不敢靠近精舍,又找不到路出去。這秘閣實在太大了,在屋里頭居然還得跋山涉水,他覺得自己這回要能活著出去,光是這間房子都夠吹半輩子的。汪臻那個破落戶,做夢都想不到天下還有這么大的房子。
    屋里倒是不冷,就是餓得受不了。那只白毛神狗被那個漂亮公主拎走,再也沒有回來。羅令餓得眼花,躲在石頭縫里打了個盹。
    迷迷糊糊中,被人揪著耳朵尖聲斥罵,“憊賴腌臜的賤胚子!跑到這兒躲懶呢!打折你的狗腿!”
    羅令迷迷瞪瞪被揪到亭子前站好,才發現閣里忽然多了許多人,來來往往的都是太監。他穿著內侍的服色,在里頭毫不起眼。
    羅令肚子咕咕直叫,等那個老太監被人扎緊手臂,用尖刀一片片旋去手上的皮肉,他才激靈一下清醒過來。
    他不認得那個老太監是誰,只聽著他好像是跟一個光頭合謀,要暗害自己東家,讓唐國那個傻瓜皇上背上罪名,然后等漢國打過來,就名正順地廢了他,換成別人當皇帝。
    羅令懵懵懂懂的,只勉強記下對話,想著等見到東家,好跟東家說。
    這會兒眾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羅令到底是個小毛孩,膽子再大這會兒也禁不住腿軟,牙關“格格”發抖。
    兩名黃衫內侍架起他的手臂,將他拖到軟輿前。
    李輔國笑瞇瞇道:“你是怎么來的啊?”
    羅令顫聲道:“東……東家……”
    “不用說了。”李輔國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怪不得沒有嚇尿呢。過來吧,就在這兒待著。”
    眾人立刻露出羨慕的眼神,看著這個面生的小太監被安置到王爺身后,最光彩體面的位置。
    程元振進來道:“劉貞亮那狗賊已經帶下去了,就在丹鳳門內挖個坑,把他填里頭,進出的時候,誰都能踩他一腳。”
    “事君不忠,就是這樣的下場。”李輔國道:“小魚,你說呢?”
    魚弘志也被帶了進來,他臉色慘白,“王爺……說得是!”
    “六根不凈,輸個干凈。給你凈凈身,也好長長記性,免得你們魚家的人腦袋發昏,走岔了路子,提著豬頭拜錯了廟門。”
    李輔國嗤笑了一聲,“魚朝恩那老東西,一直跟咱家裝傻。真以為搬出姓岳的,就能嚇住老夫?他要再不識趣,下回去的就不是曲江苑了,待在水里得了。反正曲江池夠大,足夠給他這條老魚精養老了。”
    “多……多謝王爺提點。奴才一定轉告魚公。”
    “告訴帛九,他一個小輩,咱家看在老爺子的面子上,不去理他。再敢搞東搞西,說不得要讓老爺子動動,親自來長安領人。”
    “小的明白。”
    “小仇。”
    仇士良趕緊上前,“王爺。”
    “這回你是辛苦了。”
    “不敢。為王爺效力,是小的本分。”
    “在外面好好干。后頭的事,都交給小魚,你就別插手了。”
    仇士良大松了一口氣,“奴才遵命。”
    魚弘志臉色煞白,“王爺,小的不想……”
    李輔國嘆了口氣,“這種事誰想呢?你不想,我也不想,對吧?可事總得有人干。給他。”
    程元振捧著一只托盤,放在魚弘志面前。盤上擺著一條白綾,一柄金劍。
    外面忽然傳來一陣嘈雜的聲響。
    霍仙鳴躬身道:“稟王爺,五坊小兒已到。”
    李輔國叩了叩扶手,眾人立刻抬起軟輿,護擁著這位手握權柄,口含天憲的博陸郡王離開秘閣。
    羅令也想跟上,卻被李輔國擺手示意,“既然是你東家讓你過來的,你便留在這兒,替你東家仔細看著,也好讓他放心。”
    羅令立在原地,茫然不知所措。等他回過神來,原本墳墓般死寂的秘閣忽然變得熱鬧非凡。
    秘閣頂部巨大的金盆已經點燃,耀目的火光將閣中映得亮如白晝。無數少年架鷹牽犬,在山野湖沼間游弋。來自雕坊、鶻坊、鷂坊、鷹坊、狗坊的金雕、青鶻、白鷂、蒼鷹、黃犬,或飛或走,宛如春日的山原,一派生機勃勃。
    精舍所在的山峰下,樂舞百工和梨園子弟們吹笛撫弦,擊鼓奏樂。幾條花舫駛入湖中,教坊的紅粉歌伎立在船頭引喉而歌,岸上,無數身著彩衣的舞伎踏歌起舞。
    歌舞升平,長樂未央。
    耳亂五音,目迷五色。
    飛鷹走犬,長歌竟夜。
    陶然忘憂,此樂何極!
    令人心醉神馳,不知今夕何夕。
    “干爹,”郤志榮小聲道:“王爺到底是什么意思?”
    “別問!”仇士良鐵青著臉,從齒縫間吐出幾個字,“連想都別想!”
    郤志榮立刻縮了回去,過了會兒又道:“李訓那狗賊怎么辦?”
    仇士良不耐煩地說道:“哪里還顧得上他?先關牢里!”
    “都關起來?”
    “怎么這么多廢話!”仇士良怒道:“方才沒聽見王爺說的嗎?外面的事都交給我了!不趕緊想轍把城里的亂事平定了,想讓我也埋門洞里頭是吧?”
    郤志榮趕緊噤聲。不敢再提帶回來的還有個光頭大和尚……
    仇士良方才倒是沒嚇尿,就是腿肚子有點兒轉筋。
    別人不知道,他還能不知道?王爺的六道神目能明辨真偽,給劉貞亮用刑,哪里是要什么口供?王爺他老人家純粹就是來玩的。跟王爺玩,劉貞亮這老東西玩得起嗎?瞧瞧,人都給玩碎了。
    王爺那句“在外面好好干”,讓仇士良愁得幾乎要揪頭發,外面什么樣他不是不知道,從含元殿一眼看過去,清楚著呢。
    招賊的里坊他都能數過來,一百零八個,一個不少。也就是舞陽程侯所在的宣平坊,皇圖天策府所在的永嘉坊安穩些。別的坊那都跟燒滾的油鍋一樣,吱吱作響,青煙亂冒。眼看著彈壓不住,要出大亂子。
    本來仇士良并沒有把這當個事兒,再亂還能亂到宮里頭?只要自己太平,管別人去死呢。
    但亂成這樣,顯然惹得王爺不高興。這就是個事兒,而且是頂天的大事了。
    想把這鍋熱油給弄涼了,談何容易?京兆府和金吾衛的人都在牢里關著,要讓這伙反賊活著出去,對得起自己五個孩兒九個蛋嗎?仇士良恨不得把他們全給活埋了才解恨。
    官府指望不上,能用的就是自己掌管的神策軍了,不是仇士良不信任自己手下這幫軍漢,實在是太知道那些鳥貨多操蛋了。把他們放出去,等于長安城里突然多了好幾千的賊。那場面,王爺要不把自己皮扒了,拿鹽腌半年,再掛到城門樓上風干,自己的仇字倒著寫!
    就算老天開眼,那幫混帳東西突然轉了性,忠心耿耿想要平定亂局——不是自己故意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他們也沒這個本事。
    一百零八坊,成千上萬的賊人,一個坊放六七十個神策軍,回頭再讓賊人給剿了,那樂子可就大了。
    怎辦?
    仇士良忽然發現,自己好像沒啥處理民政的經驗。收拾皇上、大臣,自己手拿把攥,對付百姓,這活兒不熟啊。總不能去問田令孜那死鬼吧?田令孜已經被王爺打發上路了,想問他,這輩子是趕不上了,除非找人通靈。
    要說通靈,徐仙師和他那位散仙至交鴻都客,倒是有這個神通,可自己真要混到去找田死鬼討主意,臉還要嗎?
    “明日是朝會,讓京城的百官都來上朝!”仇士良惡狠狠道:“中午就在含元殿用膳,備些泔水窩頭,不拿出主意來,就讓他們吃喝拉撒睡,全在殿里!”
    “這個……”郤志榮硬著頭皮勸道:“爹,三思啊。”
    “三思個屁三思!為老百姓辦事,還講什么體面?把王鐸給我叫來!今晚別睡了,點燈熬油也得給我拿個章程出來!干得好,王涯的相位就是他的。拿不出來,一并按亂黨處置!”
    仇士良咬牙切齒,“殺他全家!”
    打定主意之后,程宗揚沒有顧得上去看望飛燕,便戴了頂兜帽,策騎從角門出來,入目的情形使他大吃一驚。
    “怎么回事?”
    宣平坊并不是熱鬧所在,比起寸土寸金的平康諸坊,算是個清靜住處。然而此時,從自己家門口出來,一直到十字街心,原本冷清的街道被擠得滿滿當當,無數人扶老攜幼,拖家帶口,擠在屋簷下遮風避寒。
    一個黑衣太監帶著人沿街指點,哪里施粥,哪里生火,哪里劃出區域,命人圍上草席,讓男女分開便溺,林林總總,巨細無遺。
    坊正跟在中行說屁股后面,跟個狗尾巴一般,指哪兒打哪兒。除了本坊的坊卒,漢、宋兩國的護衛也被使喚起來,在街頭維持秩序。
    童貫道:“都是周圍各坊來避難的。”
    “不是吧?我回來的時候還沒這么多人啊?”
    “白天有伙賊人混進來想作亂,被中總管帶人拿住,砍了腦袋掛在坊外,嚴禁外人出入,外面人也不敢來。后來……侯爺回來時候帶的人多,周圍的百姓看見,都紛紛來投。中總管說,侯爺有好生之德,不能寒了百姓的心,下令盡數接納。先是騰出空宅安置,后來安置不下,只好留在街上。”
    石超陪著謝無奕出來,說道:“為這中總管還跟前郡王高霞寓吵了一架。高家房舍多,中總管讓騰出幾間,高郡王不答應,說他謀奪自家產業。中總管那脾氣,郡王也不慣著。當場放了幾句狠話,可把高郡王嚇得不輕。”
    “干!”
    看著街頭的人群,程宗揚頭皮一陣發麻,中行說打著自己的旗號收容百姓,固然是在作善事,可這隆冬天氣,萬一天降大雪,街上的人起碼得死一半!
    本來還覺得有些騰挪的空間,突然間可就迫在眉睫了。這事無論如何也耽誤不得-->>,還是早些平定為上。
    “石超,你多幫幫忙,柴火熱水不能斷了。我去找衛公想辦法,及早把人都送回去。”
    石超拍著胸口道:“老大,盡管放心好了!”
    南霽云牽著馬,避開街旁的百姓,段文楚和謝無奕也策騎跟上。
    此時已經入夜,雖然道旁燃著篝火,仍寒意侵體。遠處隱隱傳來嬰兒的啼哭聲,又被大人喝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