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永肥臉上濕漉漉的,全是冷汗,“來了一幫太監,指名要見我,菩薩哥,他們不會是來抓我的吧?”
    “別怕,你跟窺基又尿不到一壺里,你怕他們干嘛。”
    信永松了口氣,“那就是沒事了?”
    “能有多大的事?看把你嚇的。好了好了,讓人給你準備好衣裳食水,再找根繩子把你綁好,跟他們去坐牢吧。”
    “啊?”信永渾身的肥肉都顫了起來。
    “這可是個機會,正好解決掉李訓的麻煩,也不用壞了娑梵寺的名聲。”程宗揚提醒道:“機不可失,失不再來,就看你能不能豁出去了。”
    李訓拿起短刀,手指哆嗦著抵在頸中,試圖就此了斷,卻抖得使不上力氣。
    忽然“呯”的一聲巨響,房門被人撞開,幾名黃衫黑帶的內侍蜂擁而入,像見到獵物一樣,獰笑著圍了上來。
    為首那名年輕的宦官分外眼熟——昨日自己被圣上喝斥謀反時,正是他一拳打在自己胸口,將自己毆至昏厥。
    李訓手指一顫,短刀“鏘??”一聲掉落,整個人頹然坐倒在地,渾身再沒有一絲力氣。
    “果然是李訓這狗賊!”
    郤志榮大喜過望,興奮地指揮一眾內侍將這名漏網的宰相捆綁起來,怕他自殘,連嘴巴也一并塞住,像拖死狗一樣拖到門外,迎面便看到神情凜然的信永方丈。
    “阿彌陀佛,”信永誦了聲佛號,肅容說道:“請恕貧僧繩索在身,難以施禮,罪過罪過。”
    郤志榮大笑道:“方丈何必如此?這回咱家拿下李訓這亂黨的賊首,都是托方丈的福啊,哈哈哈哈!”
    “出家人不打誑語。”信永語帶愴然,“貧僧出于悲憫,原本有意收留這位施主,諸位內臣突然登門,令貧僧措手不及,雖然罪行未彰,問心實已有罪。”
    信永踏前一步,痛聲道:“地藏菩薩有: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衲子犯法,罪加一等!還諸位請將貧僧一并帶走吧。”
    “哎喲,方丈,論跡不論心的事,你這是何必呢?”
    郤志榮連連推辭,這位品德高潔的方丈卻堅稱有罪,寧愿一同坐牢。
    程宗揚立在塔上,看著下面把自己五花大綁的信永和尚,覺得眼都快瞎了。
    信永這手藝也不知道是在哪兒學的,竟然用的龜甲縛,還他娘的用的紅繩,胖和尚肥嘟嘟的身子被繩子那么一綁,紅繩肥僧,那畫面簡直沒眼看……
    “程侯,他們為何要將方丈大師也綁了去?”
    程宗揚看了看神情驚惶的光王李怡,安慰道:“信永方丈心懷慈悲,自愿下地獄普渡眾生,這是要成佛啊。”
    李怡扶著欄桿,指節捏得發白,聞只勉強笑了笑,眉宇間的憂懼卻揮之不去。
    “你那位皇兄被閹奴關在蓬萊秘閣,形同囚徒,再想暗害你也無能為力,光王殿下,可想回去?”
    “不忙,不忙。”李怡連連搖頭。
    “也好。等風波過去也不遲。”程宗揚拍了拍李怡的肩膀,“君子不立危墻之下,先保住性命,再說其他。”
    李怡感激地說道:“多謝程侯照拂。”
    “別謝我,要謝還是謝你姑姑吧。”
    “……太真公主是我阿姊。”李怡弱弱地說道。
    程宗揚尷尬地說道:“弄差輩分了,忘了李炎他們是你侄兒。總之再安心住幾天,信永也交待了人照看,你就放心吧。”
    郤志榮平白撿了一樁大功,唯恐被人搶在前頭,一路快馬加鞭趕回長安城,去向干爹報喜。
    結果到了宮中,卻沒見到自家干爹。問過才知道,干爹傍晚時匆忙去了蓬萊秘閣,似乎有什么要事。
    皇上還在秘閣,要緊肯定是要緊的。不過捉拿首惡這種大喜事,可得早早稟報干爹,將功勞拿到手才是。
    按照宮里頭的規矩,外臣不奉詔不得踏入內宮,但郤志榮生怕到手的鴨子飛了,索性押上李訓,興沖沖趕往蓬萊秘閣。
    乘船穿過太液池,在碼頭登岸,便看到秘閣前立著一幫內侍,自家干爹也在其中,卻是在門前垂手而立,絲毫不敢越雷池一步。
    郤志榮湊過去小聲稟報道:“干爹,孩兒去娑梵寺請信永方丈,誰知老天有眼,菩薩保佑,李訓那狗賊正躲在寺里,讓孩兒逮了個正著!”
    “唔。”仇士良悶聲悶氣地應了一聲郤志榮一肚子話都憋了回去,他心下納罕,雖然李昂才是作亂的核心,但謀逆這種罪名,無論如何也落不到皇上頭上。亂黨的主犯,只可能是身為宰相的李訓。自己臨走時,干爹咬牙切齒也要抓到這該死的賊首,為何這會兒干爹卻忽然態度一變,似乎不把李訓放在心上了?
    “干爹,李訓那死賊囚還在船上,要不要帶過來?”
    “帶什么帶?”仇士良不耐煩地說道:“老實在這兒待著。”
    郤志榮正在疑惑,忽然聽得云板聲響,數十名內侍前呼后擁,抬著一頂軟輿過來。
    輿上李輔國錦袍犀帶,白發蕭然,一手轉著兩枚鐵膽,雙目似閉非閉。
    仇士良上前一步,彎著腰,笑靨如花地說道:“王爺。”
    李輔國眼皮一抬,雙目如同電光直射而過,然后眼皮耷拉下來,不悅地冷哼一聲,“蠢貨!”
    仇士良笑容僵在臉上,心里又是憂懼又是委屈。自己一番辛苦,就算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啊,怎么就犯蠢了呢?
    輿旁一名內侍扯了他一把,“愣著干嘛?過來扶輿啊。”
    “哎!”
    王爺的親信程元振開口,仇士良一顆心終于落回肚子里。他連忙應了一聲,湊上去扶住軟輿。
    撲面一股混著老人味的脂粉香氣,讓仇士良心里直犯嘀咕,王爺這是用了多少香粉,味兒太沖了……
    軟輿直接送進秘閣,在一處亭子前停下,早有人鋪好絨毯,設案焚香,擺上水晶碟,送來果品。
    仇士良悄悄打量了一眼,郡王身邊扶輿的十幾名內侍,除了程元振,還有竇文場、霍仙鳴,個個神光內蘊,修為不凡。相比之下,自己那幫義子義孫都跟廢物一樣。
    雖然外面都說一王四公,但仇士良心里猶如明鏡,即使自己手下管著數千內侍,還有神策軍,魚朝恩、田令孜他們也差不多,可一王四公的四公全加起來,論人數能超王爺十倍,論實力,只能在王爺屁股后面吃灰。
    不過仇士良沒有半點嫉妒,只有羨慕的份。博陸郡王歷經六朝,大內的好苗子差不多全是王爺一手挑選調教出來的,連自己也受過王爺的指點。自己那點人馬只能湊個數,王爺身邊的近侍,才是以一頂百的高手。
    天色已暗,亭前點起燈火。李輔國抬了抬手指,幾名內侍提著一個人上來,仇士良打眼一看,熟人啊,這不是田令孜那老狗嗎?
    田老狗嘴巴被塞著,臉上青一塊紫一塊,那凄慘的模樣看得仇士良都禁不住手癢,恨不能也抽他幾記。
    接著又一名太監進來,卻是魚弘志那小狗。這位圣上曾經的心腹面帶微笑,恭敬地向王爺行了禮,然后退到一邊,禮數周全,挑不出半點錯處。
    李輔國清了清嗓子,“議議吧。”
    魚弘志道:“王爺,魚公還沒到呢。”
    程元振抬手給了他一個大嘴巴子,“讓你說話了嗎?”
    仇士良差點兒笑出聲來,趕緊扭頭咳了一記。
    李輔國點了點田令孜,“你先說吧。”
    旁邊的內侍掏出田令孜嘴里的布巾,用力太大,險些把他牙齒給帶出來。
    田令孜下巴被塞得幾乎脫臼,干咳了幾聲,才叫道:“王爺!饒命啊!”
    程元振回手又給了他一個嘴巴,“說正事!”
    田令孜號啕道:“都是奴才的錯!千不該萬不該,信了劉貞亮那混帳東西的鬼話,起了不該有的心思。”
    “啪!”又是一個嘴巴,“讓你叫屈了嗎?”
    “是是!”
    田令孜竹筒倒豆子一樣說了個干凈,他在敬宗時極受寵信,把持朝政,靠著打馬球定輸贏,將自家哥哥拱到西川節度使的位置上,他那位原本賣炊餅的兄長陳敬瑄就此飛黃騰達。
    陳敬瑄仗著田令孜的權勢,在當地為非作歹。因為前任西川節度使武元衡素有威信,后來入朝為相,不少人跑到京城找武元衡告狀,敬宗駕崩之后,田令孜寵信漸衰,為此寢食難安。最后一不做二休,趁著朝廷爭論對藩鎮用兵,派人刺殺武元衡,嫁禍藩鎮。
    誰知此事漏了馬腳,不知怎么被藩鎮的人捉到把柄,以此要挾田令孜。雙方你來我往,竟然越走越近,在平盧節度使李師道的慫恿下,田令孜背叛了一王四公組成的宦官聯盟,瞞著李輔國,暗中向李昂效命。
    但事實上,吳元濟給田令孜籌劃的是借刀sharen之計,先借李昂誅宦,除掉李輔國、魚朝恩、仇士良等人,再趁李昂得意之時,送陛下上路,另外扶立一位新君。
    李昂登基,田令孜沒有混到擁立功勞,失寵也與此有關。另立新君,就意味著田令孜立下從龍的首功。唐國的親王好幾十個,名義上都有繼位的資格,被擁立為君,便是一步登天,恩情自然不同。
    田令孜挑來挑去,選中了穆宗皇帝的親弟弟,當今皇帝的親叔,絳王李悟。
    李悟與穆宗一母同胞,都是太皇太后郭氏所出,憲宗皇帝的嫡子。雖然郭氏沒有被立為皇后,但盡人皆知,那是郭氏出身太過顯貴,族人權勢太盛,連憲宗皇帝都有些忌憚。
    單論身份,宗室諸王沒有比李悟更合適的了,繼位名正順,而且絳王也是個好玩樂的,比起當今這位躊躇滿志的圣上,顯然更好服侍。
    田令孜押注絳王,對李昂更是刻意奉承,外面又勾結魏博、平盧、淮西這些藩鎮,再加上自家的地盤西川,心思越來越大。
    卻不料要命關頭,魚弘志忽然翻臉,從背后給他來了記狠的。田令孜苦心經營,被一把翻盤,自己也淪為階下囚。
    “奴才被豬油蒙了心,求王爺開恩,饒小的一命。”
    “王爺明鑒,”仇士良道:“姓田這家伙不老實。”
    “你!”田令孜差點兒氣死,這時候跑來落井下石?你還是不是人!
    “奴才真沒有背叛王爺,就是氣不過姓仇的奸賊!”
    仇士良小心提防,還好,趁著大嘴巴子沒過來,趕緊說道:“我就是王爺一條狗,你害我就是想害王爺!”
    “啪!”這個嘴巴子到底沒躲過去,程元振啐道:“你也配!”
    仇士良捂著臉,心里卻美滋滋的。田老狗,看你怎么死!
    “說完了嗎?”
    田令孜道:“奴才都說完了,不敢有半字虛!”
    李輔國開口道:“咱們都是給皇上當奴才的,效忠的只有皇上。說什么對我忠不忠心的,難聽。”
    “哎,哎。”田令孜連聲受教。
    “說來說去,都是些沒成事的瑣碎。我聽著,也沒什么打緊的。”李輔國環顧左右,“你們說是不是?”
    一眾內侍連聲道:“是,是,王爺說的是。”
    李輔國擺了擺手,“就這樣吧,去吧,下輩子注意些。”
    田令孜臉上剛露出一絲喜色,聞頓時像石化一樣,木在當場。
    “舌頭先留著,一會兒好對質。”李輔國閉上眼睛,“小魚呢?”
    魚弘志上前,一頭磕在地上,“奴才在。”
    “帶下去,再凈遍身,一會兒過來回話。”
    竇文場和霍仙鳴把面如土色的魚弘志拖走,郤志榮胯下一熱,卻是嚇得尿都出來了。
    接著外面又帶進來一人,李輔國道:“老劉啊,有日子沒見了,坐。”
    劉貞亮冷哼一聲,“你如今身份高了,小的可不敢跟你同坐。”
    程元振“呯呯”兩腳,將劉貞亮膝骨踢得粉碎,然后將他摁在椅上。
    “來之前,我準備了兩條白綾。”李輔國道:“別想岔了,奴才可用不上。你猜猜,我是給誰留的?”
    劉貞亮額頭冒出冷汗,咬牙道:“窺基!”
    “代先皇剃度,身份是夠了,但和尚上吊,未免難看。”李輔國道:“說說吧,你這個太皇太后的老奴才,是怎么背著主子,跟窺基勾結的?”
    劉貞亮滿眼怨毒地盯著他,然后放聲尖笑,猶如夜梟。
    (第二十三集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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