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如珠在懷樓頂的精閣內,程宗揚揭開木匣上的封條,取出一疊上好的玉版紙。
    經過一天一夜艱苦卓絕的談判,密約數易其稿,終于在半個時辰之前,擬定的密約獲得了談判雙方的一致認可。
    昭南人如愿將“優惠提款額度”提高到每年五百萬金銖,期限延長到十年。同時為了便于履行交易,昭南堅持要求程氏商會必須在王都及境內大城,如麟趾城、沐羽城等處設立錢莊和店鋪,土地由程氏商會出資購買,貨物運輸和錢銖的周轉,都由程氏商會自行負責,昭南只提供一部分必要的保護。
    兌付折扣確定為九折,但程氏商會私下與申服君簽訂了一份附加協議,同意在雙方交易中采取等額折扣的優惠條款。比如申服君向程氏商會出售貨物時,給予市價的九折優惠,程氏商會也必須在申服君購買等額的貨物時,同樣給予九折優惠。
    雙方采用相同的折扣,看似誰都沒占便宜,但申服君出售的貨物并不僅僅是他自己一家的,還包括自家封地上大大小小的封臣,而程氏商會的優惠只給予申服君一人。假如申服君出售時把價格壓到八折,折扣的部分由一眾封臣承擔,他自己則能從程氏商會拿到兩成的優惠,兵不血刃就壯大自身,削弱封臣的實力。
    之所以是密約的密約,倒不是怕封臣們鬧事,而是因為申服君擔心熊氏君長有樣學樣,對他們這些封君也狠斬一刀,來個削枝強干。
    至于額度的分配,申服君沒打算帶著密約回去再跟各部族商量扯皮,直接就在密約中強行確定——每年五百萬金銖的優惠提款額度,君長熊氏占三成,主持談判的申服君占兩成,其他五位封君各占一成。名義上每年各方獲得的優惠分別是十五萬金銖、十萬金銖和五萬金銖。
    程宗揚壓根兒就不相信昭南人能把額度用滿,但昭南人顯然不這樣想。他們固執地認為,這是宋國方面必須給予的賠償,至于能不能用滿額度,則是他們自己的事。
    申服君簽約如此急切,倒是出乎他的意料,在他原本的預期中,與昭南的談判少不得來個七八輪,雙方互相扯扯皮,噴噴口水,一邊漫天要價,一邊落地還錢,前后折騰一兩個月都算快的,誰知道經過一天一夜不間斷的談判,就迅速達成協議。
    為了能夠順利簽署協議,申服君也做出了巨大的讓步。無論在密約的正式文本內,還是在對外的宣傳口徑中,昭南方面都不再提張亢這個名字,也不再追究宋軍的罪行,雙方默契地將此事就此揭過,一切從頭開始。
    密約經過兩位正使最后的審核之后,將通過雙方的渠道,分別傳往麟趾與臨安。申服君對密約能否通過很有信心,每年五十萬金銖的收益,累計十年,熊氏什么都不用做,就可以拿到一百五十萬金銖,其余各方凈得五十萬,還有什么理由不簽署?
    對于宋國的態度,程宗揚同樣信心滿滿。聽聞昭南出兵,廖群玉都嚇成那個樣子,可以想像宋國方面的震驚和畏懼。能夠以一份密約阻止昭南的入侵,保障南境的安定,宋國朝廷絕對求之不得——何況朝廷又沒有出一文錢,全讓程氏商會自己扛了。
    這個時代根本沒有貨幣貶值和商品傾銷的概念,對于花樣翻新的金融手段更是聞所未聞。接觸到密約的各方勢力,無不認為宋國在密約中吃了大虧,只有程宗揚知道,程氏商會在這筆交易中賺得有多大。未來十年,甚至更長時間,整個昭南的金融與貨幣,都將與程氏商會深度綁定,可以說整個昭南的商業都被程氏商會一家壟斷,其中的暴利可想而知。
    程宗揚雖然沒有出面,但整場談判其實出自他一人之手,也只有他一個人知道那些看似普通的文字背后,有著怎樣復雜的用意,又將會對兩國局勢造成如何深遠的影響。
    由于童貫的提醒,程氏商會沒有只顧著悶聲大發財,而是向朝廷竭力哭窮,恨不得說成明天就要破產倒閉,無法履約,昭南會不會再打過來只有天知道。同時又體貼地表示,商會不指望朝廷為密約買單,只需要一點點微小的扶持,讓商會在這個艱難的時刻,能夠渡過難關。
    這一點點微小的扶持,祁遠列出來好幾頁紙,比密約的內容還長出一倍。比如紙鈔的發行權從寶鈔局轉移到程氏錢莊,寶鈔局仍然保持不變,但管理的內容由發行紙鈔,轉為對紙鈔發行額的審核,確保紙鈔沒有出現濫發。
    其次是昭南急缺,而宋國相對優勢的貨物采買權。宋國有大量官營作坊,瓷器、鐵器、絲帛、茶、鹽等物品的出產量高居六朝之首。為了滿足昭南方面可能的采購需求,程氏商會提出申請,官營作坊的出產對商會進行傾斜。
    另外還有程氏商會貨物通行的稅費減免;為了保障貨物運輸的安全,同意程氏商會自行組建不超過必要人數的護衛隊;允許裝備除鎧甲和弓弩之外的兵器等等。這些申請將與密約的內容一道,同時發往臨安。
    密約一共四份,昭南君長、申服君、宋國朝廷、程氏商會各自收存一份。必須要提及的是,為了保密,密約的文本全是由談判秘書高智商親手抄錄。誰也不會想到,這位在臨安城臭名昭著的花花太歲,竟然在這份關系到宋國與昭南兩國國運的密約中,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程宗揚看完最后一個字,確認無誤,微微吐了口氣,閉上眼睛,安靜地坐了一會兒,然后取出隨身的官印,按在紙上。
    官印抬起,玉版紙上留下一個鮮紅的印記。程宗揚仔細端詳一遍,然后將密約收進木匣,重新封好,遞給敖潤。
    “交給童貫,立刻發往臨安。”
    敖潤將木匣包好,揣到懷中,然后領命而去。
    程宗揚走到窗前,望著如夢似幻的長安雪景,心頭涌起一股豪情。
    這份密約,將宋國和昭南共同綁定在程氏商會這條大船上。從這一刻開始,自己才真正在六朝有了立身之本,有資格成為六朝這盤棋局的一名棋手,而不再是任人擺布的棋子。
    程宗揚推開窗戶,呼吸了一口清冽的空氣,然后伸出手。
    一片雪花落在他指上,微微一滯,化成一滴晶瑩的水珠。
    與這份密約相比,無論佛門的威脅,還是黑暗中隱伏的殺機,都變得微不足道。
    程宗揚屈指一彈,水滴化為一絲水汽,消散在寒冷的空氣中。
    躊躇滿志地走下樓梯,程宗揚不由一怔,懷疑自己是不是走錯了地方。
    自己剛剛邁出事業中至關重要的一步,正心潮澎湃,情緒激昂,打算跟一眾侍奴姬妾們好好分享一下。結果剛才還滿堂鶯歌燕舞,群芳爭艷,這會兒居然人去樓空。
    自己老大一堆侍妾呢?哪兒去了?
    不男不女的倒是剩了一個:張惲。
    程宗揚忍著氣道:“人呢?”
    “回主子。”張惲叉手道:“娘娘身子不適,太真公主嫌這邊酒氣太重,帶人去了后面的別院。”
    程宗揚那點怒氣立刻飛到九霄云外,急忙道:“怎么會身子不適?剛才跳舞不還好好的嗎?”
    “奴才也不清楚,只是娘娘上來的時候,臉色有些發白。那位潘仙子給娘娘診了脈,說娘娘氣血不穩,似乎鳳體有恙。請公主找間靜室,仔細診問。”
    程宗揚惱道:“我都說了她受了風寒!”
    為了斗舞,合德扭了腳,飛燕要是再生病,這虧可吃大了——就算楊妞兒光著屁股給自己跳胡旋舞,都補不過來。
    程宗揚心急火燎地下了樓,李炎等諸王正喝到高興處,正自痛飲狂歌,逸興遄飛,喧鬧聲中,夾雜著樂工的管弦絲竹,美伎的輕歌曼舞,紫云樓內喧嘩聲響成一片,熱鬧非凡。
    程宗揚沒有打擾他們,帶上任宏,往樓后趕去。
    吳三桂守在樓下,迎上來邊走邊道:“有生人混進來了。高力士方才拿住兩個,押到馬廄拷問去了。”
    “生人?”
    “似乎是藩鎮的牙兵。混在賜食的隊伍里,被宮里的魚公公指認出來。”
    魚弘志?徐君房提過,唐國太監慣收義子,通常這些義子都會改姓,以示效忠。這個魚弘志,難道是魚朝恩的義子義孫?
    自己出門時,泉奴提醒過,有藩鎮的人盯著自己,難道是他們混進來了?
    “南八呢?”
    “剛去了馬廄。跟紫姑娘一起去的。”
    有南霽云守著小紫,程宗揚莫名安心,叮囑道:“讓大伙兒當心,別有人落單了。”
    從紫云樓出來,樓后不遠是一處清幽雅靜的小院。院內白雪皚皚,一株盛開的紅梅鮮艷如火,在雪中分外奪目。
    院內的小徑被清掃過,黑色的石板泛著濕漉漉的光澤。罌粟女守在廊下,見程宗揚進來,張開油紙傘,迎了過來。
    “怎么樣了?”
    “娘娘上來時還好,坐了一會兒,紫媽媽忽然問姁奴去了哪兒,讓她過來。奴婢們這才見娘娘臉色發白,額頭出了一層的冷汗,一摸手,指頭冰涼,像是受了寒。”
    程宗揚掀開門簾,卻沒有想像中的熱氣。屋內的熏爐已經被熄滅,窗戶也大開著。幾句侍奴都在房內,內室珠簾卷起,聽見里面有人說道:“用地龍取暖,室內勿用炭火。每日通風,避免受涼……”
    楊玉環道:“外面那么冷,還要通風?還不能受涼?我總不能天天用真氣給她護體吧?把姓程的小心肝凍出病來,他不知道心里怎么罵我呢。你也是的,這么瘦干嘛?風一吹就病倒了。”
    楊玉環剛抱怨一句,又換了口氣,親熱地說道:“飛燕姊姊,一會兒姓程的過來,你跟他說,你已經病了好幾天了,不是因為跳舞跳病的,好不好?我認你當姊姊,往后罩著你!你想欺負誰,又不好意思露面,我幫你動手啊!咱們是一伙兒的,你幫我我幫你,把姓程的瞞過去,反正他智商也不高的樣子……”
    居然教唆自己的妻妾,這個禍害!
    程宗揚重重咳了一聲,“咳!”
    楊玉環扭過頭,粉面含怒,鳳目生寒,嗔道:“你還知道回家!飛燕姊姊都病了好幾天了,你知不知道!”
    “……我在外面都聽見了。”
    “你聽錯了。”楊玉環眼也不眨地說道:“剛才有個聲音跟我很像的人在說話。”
    “起開!”程宗揚把楊玉環擠到一邊。
    趙飛燕躺在榻上,身上蓋著錦衾,外面裹著一領奢華的紫毫貂裘,襯得玉頰愈發蒼白嬌怯。
    “怎么樣了?”
    趙飛燕綻出一絲笑容,“沒事的。方才腹內一時絞疼,這會兒已經好了。”
    程宗揚看向坐在旁邊的潘金蓮。
    潘金蓮面戴輕紗,右手食指、中指、無名指分別按在趙飛燕右腕寸、關、尺三位,眉頭微微顰起。
    程宗揚沒敢打擾她診脈,然后抬眼看向對面,心情變得無比復雜。
    床榻另一邊一模一樣放著一張圓凳,中行說正襟端坐,左手三指按著趙飛燕左腕的寸、關、尺,眉頭蹙緊,神態凝重,那表情整得跟真的一樣。這要來個不認識的,八成會以為他才是正經的大夫,對面那個眼露媚態的嬌娃是個西貝貨。
    這是看病,你當是鬧著玩的?
    程宗揚心頭的火苗一個勁兒往外拱,然后就見中行說眼中閃過一道賊亮的光芒,他抬起頭,篤定地說道:“是喜脈!”
    程宗揚心頭剛燒起來的火苗被他一句話給潑滅了,接著整個人都跳了起來,失態地說道:“啥?!”
    趙飛燕懷孕了?自己當爹了?蒼天啊!哪個孫子說我不會生的?!
    什-->>么狗屁輻射,見鬼去吧!
    岳鳥人、趙鹿侯,還有袁天罡那個老東西,是你們自己不行!
    武皇帝,我還懷疑你是不是被人戴了綠帽,事實證明咱們可以的!
    程宗揚恨不得仰天怒吼,詔告天下:我有娃了!爺能生!
    潘金蓮道:“喜脈按之流利,圓滑如按滾珠。指下猶如一顆顆小玉珠滑過,清楚流暢,謂之滑脈。這未必是喜脈。”
    程宗揚張大嘴巴,僵在當場,剛升起的狂喜又被兜頭澆了一盆冰水。等緩過氣來,他狠狠瞪了中行說一眼,這孫子故意的吧?
    他還沒開口,中行說便嗆聲道:“你會不會診脈?這不就是跟滾珠一樣?”
    說著中行說指尖彈動,只見趙飛燕左腕的脈門微微震顫,皮膚下果真如同玉珠滾過一般,肉眼都清晰可見。
    “呀……”趙飛燕吃痛地低低叫了一聲。
    程宗揚劈手擰住中行說的衣領,把他從凳上拎起來,直接從窗口丟出去,順手封了他的穴道。
    中行說跟木頭樁子一樣一頭扎在雪地里,一動不動,總算不再咶噪。
    程宗揚撩衣坐下,學著潘金蓮的手勢,伸指叩住趙飛燕的手腕。
    他不懂脈象,但指尖的觸感清晰入微,趙飛燕脈搏有些黏滯,節奏也顯得雜亂,根本沒有小玉珠滾過的感覺。他小心翼翼地送了一縷真氣過去,只覺經脈并無大礙,只是氣血不暢,有些滯重感。
    趙飛燕一雙如水的美目望著他,目光中充滿了希冀和期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