攤開!我又重復了一遍。
幾個人硬著頭皮把珍貴的水泥倒在地上,瞬間被暴雨澆成了一灘爛泥。
但我沒看水泥,我盯著的是水泥底下的沙地。
看見沒有?
那一攤泥水滲下去的速度。
我指著地面的邊緣,水紋像是在被這片干渴的土地鯨吞,這種沙子,吃水太快。
咱們要是按書本上的配比拌混凝土,水還沒和水泥發生反應,就被地底下的沙子搶光了。
明天澆筑,每方混凝土得多加三瓢水,這就是這一袋廢水泥換回來的教訓。
旁邊,老羅默默地從懷里掏出個掉了瓷的搪瓷缸子,放在雨地里接水。
那缸子底上刻著鞍鋼1959,字都被磨得快看不清了。
雨水打在缸底,叮叮當當響,老羅閉著眼聽了一會兒,嘴里蹦出兩個字:
偏酸。
林小川徹底服了。
他那張還沒寫完的施工計劃表,在這場雨里,顯得那么蒼白無力。
傍晚時分,雨停了,空氣里全是土腥味。
工棚里亮起了馬燈。
林小川一邊啃著干硬的饅頭,一邊兩眼放光地跟我提議:林總,咱們把那個‘地基埋線’和‘聽聲辨位’寫進新員工培訓手冊吧?
這也太神了,必須標準化!
我搖了搖頭,把最后一口煙屁股按滅在磚頭上。
埋的是線,傳的是信。
我看著窗外漆黑的戈壁灘,信以前的人沒騙你,信這塊地基也是活的。
寫在紙上那就是死的教條,咱們不需要那么多機器人。
我領著他和老羅,再次來到了昨天埋下那根廢銅線的地基旁。
老羅用那把萬能的扳手撬開一塊磚,把那根銅線拽了出來。
林小川湊過去一看,吸了一口涼氣。
才埋了二十四小時,那根原本光亮的銅線,表面已經跟周圍的沙土長在了一起,生成了一層綠得發黑的致密氧化膜,看著像是埋了幾十年的老古董。
這就是戈壁灘給咱們的見面禮。
我用指甲刮了刮那層膜,這叫‘時間包漿’。
這地方的堿性土和這種氧化膜反應最快,這比任何說明書都準。
它在告訴你,在這兒干活,防腐得按最高等級做,不然咱們的廠房撐不過十年。
深夜,風又起來了,吹得工棚頂上的鐵皮嘩啦啦響。
林小川趴在那個用彈藥箱拼成的桌子上,正在奮筆疾書。
封面上寫著一行大字:《三線廠實操啟蒙十課》。
我湊過去看了一眼,這小子學得挺快,第一條就是:凡新徒入廠,先摸地基三日,不辨寒暖不許上機。
窗外,老羅正帶著兩個剛分來的青年技工在打磨鋼筋接口。
沙――沙――沙――沙――沙――
三短兩長。
這是老羅獨有的節奏,也是紅星廠老一輩鉗工的暗號,代表著磨平了,甚至不用眼睛看,聽聲就知道光潔度達標了。
我站在窗戶的陰影里,從貼身的口袋里掏出一張泛黃的紙片。
那是一張1963年的廢料登記表,紙張薄得快要碎了。
我把它輕輕夾進了林小川那本教案的扉頁。
在那張表格的右下角,有一個略顯稚嫩的簽名――林鈞。
而在名字旁邊,當年的我,隨手畫了一枚小小的、閉合的銅線圈。
那是一個輪回,也是一個開始。
這幫大老爺們兒在這個和尚廟一樣的荒原上,跟鋼筋水泥較了半個月的勁,一個個都快熬成了野人。
但他們不知道,這種只有汗臭味和金屬撞擊聲的日子,馬上就要結束了。
外面的風里,似乎夾雜著一絲不一樣的氣息,那是屬于春天的濕潤,還有即將打破這片和尚廟死寂的一抹亮色。
聽說,從上海紡織廠調來的第一批女工,已經在路上了。_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