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老一少,一個接雨水,一個調轉速,玩得不亦樂乎。
我靠在柱子上,看著這幫瘋子,嘴角勾起一絲笑意。
這就是軍工人的種。
給點陽光就燦爛,給點雨水……他真敢拿來當冷卻液。
到了后半夜,雨停了,空氣悶得能擰出水來。
林小川倒下了。
水土不服加上連軸轉,這小子發起了高燒,整個人燙得像剛出爐的鋼錠,嘴唇起了一層白皮,卻還在那說胡話:“張力……還要加0.5……”
老羅從床底下翻出一個黑漆漆的酒壇子,那是他帶來的寶貝――泡了五步蛇的藥酒。
“這是當年在鞍鋼,專治寒氣入骨的老方子。”老羅倒了半碗,那味道沖得我都能聞見一股子腥辣味,“這小子是在南方中了暑濕,得用烈酒把汗逼出來。”
他也不管林小川愿不愿意,捏著鼻子就給灌了下去。
林小川嗆得直咳嗽,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羅師傅……好辣……”
“辣就對了。”老羅用粗糙的大手蘸著酒,在林小川的前胸后背使勁搓,搓得皮膚通紅,“忍著點。五九年那會兒,我發燒三天,我想請假,師父二話不說抓起一把雪就搓我的手心,搓得我都快沒知覺了,然后逼著我上機臺繞線。”
老羅的聲音低了下去,在這個潮濕悶熱的雨夜里,顯得格外沉重:“那時候恨啊,覺得師父心狠。后來才知道,那批線要是停了,前線的雷達就得瞎。技術這東西,有時候冷冰冰的,得拿咱們這些大活人的命,去把它焐熱了。”
林小川聽著聽著,呼吸慢慢平穩了,眼角卻滲出一滴淚,混著汗水流進枕頭里。
第七天,驗收日。
海軍裝備部的那幫人來的時候,帶著挑剔的眼神。
但當他們看到那臺在百分之九十五濕度下,已經連續全負荷運轉了四十八小時還沒炸機的設備時,一個個眼珠子都快掉下來了。
“這不可能啊!”那個戴眼鏡的副總工圍著機器轉了三圈,“按照蘇聯的公式,這種濕度下,漏電流早就該超標了。你們用了什么特殊涂層?還是引進了什么新工藝?”
林小川這會兒燒剛退,臉色還蠟黃,手里卻攥著一塊臟兮兮的布。
那是老羅那天墊在機器上的破汗衫,已經被汗水、油污和銅銹染得看不出本色,硬得像塊鐵皮。
“沒有新工藝。”林小川把那塊布遞過去,“這就是我們的標尺。”
副總工愣了一下,下意識地接過來,入手潮濕、沉重、粗糙。
“這塊布上的濕度,就是機器的濕度。這上面的汗味,就是我們的一級品率。”林小川指了指機器,“在這兒,公式不管用,它管用。”
副總工捏著那塊破布,沉默了足足半分鐘。
突然,他猛地一拍大腿,大笑起來:“好!去他m的蘇聯公式!這才是咱們中國工匠的活規矩!咱們的裝備,就是要能在泥地里打滾,在汗水里泡著也能響!”
返程的前夜,海風終于溫柔了一點。
我獨自站在椰林邊,望著北方。
那邊,新的任務簡報已經在我腦子里過了好幾遍。
身后傳來腳步聲,林小川走了過來。
他手里拿著那本已經被翻爛了的《濕繞操作規程》,遞到我面前。
我翻開扉頁,上面多了一行歪歪扭扭卻力透紙背的鋼筆字:“所有標準,皆生于泥濘,成于血汗。”
“有點意思。”我合上本子,看著這個在一周內脫了一層皮、卻長出一身骨頭的年輕人。
“林總,咱們這就回東北?”林小川眼里閃著光,顯然是還沒干過癮。
我把本子塞回他懷里,指了指比東北更遠的西北方向。
“東北那是老家,下一站,咱們去個更帶勁的地方。”我瞇起眼睛,仿佛已經感受到了那股子裹挾著沙礫的狂風,“到了那兒,你會懷念這兒的濕氣的。因為在那兒,連風都是干的,吹在臉上像刀割,吐口唾沫落地就能砸個坑。”
不遠處的公路上,幾輛掛著軍牌的重型卡車正在裝運首批驗證通過的“渤海工藝”模塊。
車燈刺破黑暗,照向了那個地圖上甚至都沒有標注的荒原。
“準備好了嗎?到了那地方,銅線可是會因為太干而變脆的。”我輕描淡寫地丟下這句話,轉身上了車,留下林小川一個人站在海風里,看著手里那塊潮濕的汗布發愣。_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