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求意見稿發布那天,廠門口的大喇叭從早響到晚。
我蹲在車間外的臺階上,看傳達室老張頭舉著報紙跑過來,油墨味兒混著槐花香鉆進鼻子:“林總師!頭版頭條!”他手指戳著“群眾智慧寫進國標”幾個字,眼鏡片上蒙著層霧氣。
可熱鬧勁兒還沒焐熱,第七天晌午,林小川“哐當”撞開我辦公室的門。
他懷里抱著半人高的牛皮紙袋,額角沾著碎紙屑,工裝口袋里還插著半截紅鉛筆――那是他標重點用的。
“師父!您看這個!”他抽出份泛著潮氣的反饋表拍在桌上,紙角被指甲掐出褶皺,“某省反對群眾巡檢機制的理由里,引用了咱們的原始數據,隱患發現率寫成34.2%!可咱們備份里明明是81.6%!”
我脊梁骨“噌”地竄起股涼意。
手指撫過那串被紅筆圈住的數字,墨跡還沒干透,像塊結在紙面上的疤。
備份檔案就鎖在鐵皮柜里,鑰匙串在我褲腰上――我扯下鑰匙,金屬齒刮得大腿生疼。
檔案袋拆開時“嘶啦”響。
泛黃的穿孔紙帶在陽光下攤開,每個圓孔的位置都對應著原始數據。
我數到第三十七排孔眼,心跟著漏了半拍――紙帶邊緣用藍墨水標著“81.6%”,字跡是蘇晚晴的,筆鋒還帶著她特有的頓挫。
“有人改了地方匯總上報的數據。”我把紙帶拍在反饋表上,兩張紙疊在一起,34.2%的黑字正好蓋住81.6%的藍痕,“他們不敢直接動咱們的底賬,就截了地方上報的路。”
門簾“刷”地被掀起,蘇晚晴抱著個鐵皮盒子擠進來。
她藍布衫的袖扣崩了顆,露出截細白手腕――這是她著急時才會有的破綻。
“我查了報送流程。”她把盒子里的東西倒在桌上:登記本、公章印模、巡線員按的紅手印,“地方先收齊各村數據,再統一往省里報。中途要是有人抽換頁、改數字……”
她突然住了嘴。
陽光透過窗欞照在她臉上,我看見她睫毛在顫動,像被風吹亂的麥芒。
“得讓每個環節都留痕跡。”她抓起支鉛筆,在登記本空白頁上畫了三行格子,“生產隊公章、巡線員手印、穿孔紙帶校驗位――三重防偽。每月再寄份火漆封的臺賬副本直送咱們檔案室,就算中間被改了,咱們也有底對。”
她說話時指尖抵著桌面,指節泛白。
我想起三年前她蹲在田埂上教老周填比對卡的樣子,那時她也是這樣,眼睛亮得像淬了火的鋼。
“還有這個!”林小川突然從褲兜里掏出張皺巴巴的電傳機紙,“咱廠那臺老電傳機不是能打日期嗎?我琢磨著把每批數據生成摘要,每周三登在《工人日報》和《電力技術通訊》上。周三是廣播里說的‘適宜巡線’日子,老百姓記得住!”他掏出個硬皮本,翻到畫滿符號的那頁,“到時候就算有人改數據,也能拿報紙上的編號倒查,鐵證如山!”
他說這話時,陽光正落在他焊花燙焦的頭發上,像給腦袋頂了團火。
我忽然想起三個月前他在軍卡上焊“標準戰車”四個字的樣子,那時他也是這樣,眼里有團燒不熄的火。
朱衛東是在傍晚摸進來的。
他褲腳沾著泥,茶缸里的水早涼透了,卻還攥在手里,像攥著個發燙的炭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