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禮堂出來那夜的風還裹在衣領里,我攥著籌備通知往廠部走時,路燈在雪地上投下細長的影子。
三天后就是工作組首次籌備會,原以為能趁熱打鐵把新標準推進議程,卻在報到當天被行政科小劉攔在會議室門口。
“林總師,您這份《建議修訂條目清單》不能直接上會。”他推了推黑框眼鏡,指尖點著我懷里的牛皮紙袋,“得先過預審組。”
我頓住腳步,后頸的寒氣順著領口鉆進來。“預審組?”
“省標準化研究院牽頭的條文合規審查小組。”小劉從抽屜里抽出一張名單遞過來,“七位專家,昨天剛到招待所。”
名單上的名字我大多聽過――《機械工程學報》的編委、高校材料系博導、原一機部的老處長。
手指劃過“王憲文”三個字時,我想起上個月在《電力設備可靠性研究》上看過他的論文,通篇都是“基于有限元仿真的抗沖擊性能分析”,連個現場照片都沒配。
“都是坐辦公室寫論文的。”我把名單放回桌上,聲音比窗外的雪還涼,“沒一個下過車間,修過設備。”
小劉搓了搓手,壓低聲音:“王教授今早跟李廠長說,‘基層經驗是好,但標準得講科學嚴謹’。”他指節叩了叩桌面,“您的提案里有鼠害防護、絕緣子人為損傷這些條目,人家說‘缺乏理論支撐’。”
我望著走廊盡頭的黑板報,“工業學大慶”的紅字被水汽洇得模糊。
前世在研究所,最頭疼的就是這種“用論文管現場”的風氣――實驗室里算出來的安全系數再高,架不住田埂上的孩子拿風箏線蹭絕緣子,擋不住倉庫里的老鼠把電纜當磨牙棒。
“我知道了。”我把牛皮紙袋夾在腋下,轉身時袖口掃過小劉桌上的搪瓷缸,“麻煩告訴預審組,下午三點,我在火種所舊倉庫等他們。”
回辦公室的路上,我在樓梯口撞見蘇晚晴。
她抱著半人高的標準合訂本,藍布包鼓鼓囊囊塞著筆記本,發尾的珍珠發卡歪到耳后。
“查了一宿現行gbt12528。”她把書往桌上一放,翻到某頁推過來,“你看,防鹽霧、防硫化物、防機械沖擊都有詳細參數,可‘生物干擾’就一句話――‘需采取必要防護措施’。”她指尖劃過泛黃的紙頁,“什么是‘必要’?沒有定義,沒有測試方法,更沒有事故案例支撐。”
我摸出一根鉛筆,在“必要”二字下畫了道重重的線。
“他們不認老鼠咬電線這種‘土案例’。”
“所以光有數據不夠。”蘇晚晴突然抬頭,眼里亮得像淬了火的鋼,“得讓他們親眼看見漏洞。”
這時林小川撞開辦公室門,懷里的鐵皮盒子叮當響。
“我剛去報廢庫轉了圈!”他掏出一個被啃得只剩銅芯的電纜頭,“這是去年被松鼠咬壞的雷達線纜,還有這個――”他又摸出一塊絕緣子裂片,裂紋在燈光下像一張蛛網,“青原變電站那回跳閘,就因為小孩拿石子砸的。”
老羅跟著擠進來,工裝口袋里露出半截竹片驗電器。
“我把十年搶修日志翻出來了。”他拍了拍懷里的牛皮紙箱,“鼠害集中在秋收后,人為損傷多在暑假,雷雨天巡線摔跤的比被雷劈的還多――這些都能畫成圖!”
朱衛東從他身后探出頭,手里拎著一個油乎乎的帆布包。
“我讓廢料組老張頭翻出十二種損壞部件,洗干凈能當展品。”他咧嘴笑,露出被煙熏黃的牙齒,“咱們搞個‘故障重現展’,讓專家們看看什么叫‘活的風險’。”
蘇晚晴眼睛亮起來,伸手按住林小川的肩膀:“小川,把投影儀拼起來;老羅,整理圖表墻;衛東,帶工人布置展柜――舊倉庫明天能收拾出來嗎?”
“能!”四個人的聲音撞在一起,震得窗臺上的搪瓷缸嗡嗡響。
籌備那兩天,舊倉庫比車間還熱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