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幕里那盞軍牌吉普的車燈晃得人眼睛發疼。
我抹了把臉上的雨水往門口走,膠鞋踩在水洼里“啪嗒”響――國防科委的人來得比我預想的還快。
吉普車門“吱呀”一聲推開,下來個戴大檐帽的中年人,肩章上兩顆金星壓得帽檐微微下垂。
他沖我敬了個禮,雨水順著帽徽往下淌:“林總師,我是國防科委質檢組組長陳正明。北方所的特急任務,我們得做盲抽檢測。”
我的后頸突然繃直了。
盲抽檢測意味著要同時查西南廠和三家外協作坊的庫存,連我都不知道具體抽哪批。
王主任跟在我身后,工裝領口濕成一片:“陳組長,這雨下得……要不先去會議室?”
“不用。”陳正明拍了拍懷里的鋁箱,“我們帶了便攜檢測臺。現在就去廢料處理組的防空洞――聽說你們的密封圈都在那兒?”
雨點子砸在防空洞的鐵皮門上,發出密集的鼓點。
我推開門,三百枚密封圈在木架上碼得整整齊齊,每枚都用報紙包著,報紙邊兒上還留著蘇晚晴用藍墨水寫的編號。
陳正明的皮鞋踩在水泥地上,聲音格外響:“隨機抽三十件,西南廠十件,翻砂社十件,橡膠作坊十件。”
王主任的喉結動了動,湊到我耳邊:“要不把外協的收回來統一包裝?小作坊連個恒溫柜都沒有,萬一……”
“不用。”我打斷他。
雨水順著褲管往鞋里灌,涼得人清醒,“真金不怕火煉,臟手也能捧玉。”
檢測燈在防空洞里支起來時,天已經擦黑了。
陳正明的助手架起投影儀,墻上投出蘇聯原品的檢測數據:“尺寸公差±0.15mm,耐壓波動值±5%。”他捏起第一枚抽中的密封圈,游標卡尺的金屬頭在橡膠上輕輕一卡,“西南廠023號,內徑49.98mm,合格。”
第二枚是翻砂社的117號,卡尺尖剛貼上唇邊,陳正明的眉毛就挑了起來:“49.99mm?”他換了千分尺再量,“49.992mm,比原品還精準。”
第三枚來自橡膠作坊的208號,耐壓測試時液壓機的指針晃得人眼暈。
“8.2mpa!”記錄員喊出聲,“原品是8±0.4,這枚8.2,波動值才2.5%!”
陳正明的白手套都捏皺了:“不可能……你們用的是土爐子吧?”他轉身盯著我,“這些小作坊連實驗室都沒有!”
蘇晚晴不知什么時候站到了檢測臺邊。
她發辮上的雨水滴在《協作生產控制手冊》上,暈開一團墨漬:“但他們用的是同一套口訣、同一個樣塊、同一種責任心。”她翻開手冊,紙頁上畫著膠料拉絲的長度刻度,標著“拉絲到小拇指長,塑化剛好”;還有硫化罐排氣聲的波形圖,寫著“噗噗聲間隔兩秒,壓力穩”。
“這是我跟著老羅跑了七家作坊記的。”她指尖撫過“聽聲辨壓”那頁,“老張頭說,他爹修膠鞋時就靠耳朵聽膠料熟沒熟;二狗子的師父教他看拉絲,跟老家熬麥芽糖一個理兒。”
陳正明翻手冊的手慢了下來。
王主任突然扯了扯我袖子,我這才發現他后背的工裝全濕了,貼在身上像片蔫了的菜葉:“林工,檢測結果……全優?”
“三百件樣品,尺寸一致性比進口原品好,波動值是蘇聯的三分之一。”陳正明合上手冊,抬頭時眼睛亮得像淬過火的鋼,“這是我見過最漂亮的民企協作案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