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蹲在廢料堆邊敲銹,聽見老陳頭的大嗓門從車間門口炸過來:“看見沒?技術科那李干事正往c6201上貼封條呢!說是要送省博物館當‘功勛一號’――嘿,咱廠頭臺能車火箭噴管的寶貝,要變玻璃柜里的古董嘍!”
錘子“當啷”掉在腳邊。
我直起腰,后頸被冷風一吹,忽然想起七年前剛進廠那會兒。
那臺墨綠色的立式車床就立在鍛壓車間最里頭,我跟著老羅師傅學修設備,總愛蹲在它腳邊看老師傅拿油石打磨導軌――它主軸轉起來嗡鳴的調子,比廣播里的樣板戲還順耳。
“鈞哥?”林小川抱著個鐵皮筆記本跑過來,額角沾著機油,“您讓我查的大修記錄,找著了。”他翻開本子,指節抵著泛黃的紙頁:“09到11年的維修單,簽字都是張主任。可老羅叔說,那八次半夜搶修,都是他帶著電氣班摸黑干的――您瞧這張,10年臘月廿八,溫度零下三十度,維修單上寫著‘更換主軸軸承’,可當年庫里根本沒備件,老羅叔拿廢鋼軌車了個替代品……”
我盯著那行工整的鋼筆字,喉結動了動。
張主任去年調去了廠辦,這些年沒再下過車間。
技術科要刻的“歷任工程師名單”里,大概也不會有老羅那雙手――指甲縫里永遠嵌著黑油,虎口裂著血口的手。
“拆解定在明兒凌晨。”朱衛東不知什么時候站在我身后,工裝褲膝蓋處沾著車床導軌的藍漆,“我剛試了試主軸,低速轉的時候有輕微共振。不是修不好,就是……”他搓了搓臉,“鈞哥,咱們能不能修它一回?不為接著用,就為留個話柄――讓他們知道,這鐵疙瘩不是光靠圖紙活下來的。”
我抬頭看他。
這小子進廠時才十七歲,現在眼尾都有細紋了。
他身后,老羅正蹲在廢料堆里翻找銅料,灰白的頭發被風掀起一綹;林小川抱著臺破萬用表跑向鍋爐房,嘴里喊著“油楔角度得用三角函數算”;蘇晚晴從技術科出來,看見我們,頓了頓,轉身往材料庫走――我猜她是去拿那卷舍不得用的紫銅皮。
“修。”我拍了拍朱衛東的肩膀,“今晚十點,鍋爐房集合。”
那三夜過得像根被拉長的彈簧。
老羅把自制的千分表架卡在車床主軸上,老花鏡滑到鼻尖,用銼刀一點一點磨軸瓦,火星子濺在他磨破的袖口上,燒出個洞;林小川蹲在翻倒的油桶上,拿粉筆在墻上畫動平衡示意圖,嘴里念叨“左三圈減半兩,右兩圈加三錢”,活像個說快板的;朱衛東舉著乙炔槍給軸瓦預熱,臉被烤得通紅,卻笑著說“這比當年偷烤土豆帶勁”;蘇晚晴抱著個搪瓷缸來回跑,里頭泡的不是茶,是她從實驗室順來的潤滑油調和配方。
第三天天亮時,老羅轉動主軸手輪。
那熟悉的嗡鳴聲突然拔高,像只憋了多年的老鳥抖開翅膀。
振動儀的指針停在0.01毫米――比出廠說明書上的0.02還要低。
“成了。”老羅抹了把臉,油灰在臉上畫出道白印,“這老伙計,還能再轉十年。”
消息像長了翅膀。
博物館的人帶著紅綢子來揭封條,站在車床前半天沒說話;張主任從廠辦過來,圍著車床轉了三圈,咳嗽兩聲說“技術科的初衷是好的”;李廠長把我們叫到辦公室,煙灰缸里堆著半尺高的煙蒂:“現在有兩種意見,一方說歷史意義大過實用,一方說……”他抬眼看看我,“老工人舍不得。”
廠務會開得像鍋滾水。
技術科的王科長拍著桌子:“博物館的展牌都印好了!‘功勛一號,見證我國第一代火箭噴管制造史’――這是政治影響!”設備科的老劉梗著脖子反駁:“影響?當年修這車床的時候,是誰在雪地里蹲了三天三夜?是老羅他們!”
蘇晚晴一直沒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