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工牌往兜里一塞:“帶我去看看批地文件。”
廠部檔案室的鐵皮柜泛著冷光。
我翻到最后一頁,果然在備注欄看見鉛筆寫的“樓層分配參照廠黨委會紀要”――那紀要我熟,上周剛替李廠長改過,把“技術攻關”四個字劃了,換成“職工生活改善”。
“林總?”小劉縮著脖子,“您要申請實驗室的事,張科長說編制沒批……”
“知道了。”我合上文件夾,金屬扣“咔嗒”一聲,驚得他往后退半步。
倒不是生氣,只是突然想起1964年冬天,我蹲在廢料堆里拆舊電機,王師傅偷偷塞給我半塊玉米餅子:“別跟他們爭,能干活的地方,從來不在圖紙上。”
后勤主任老周正蹲在傳達室門口生煤爐,煙筒嗆得他直咳嗽。
我踢了踢腳邊的碎煤塊:“鍛工班倉庫后面那鍋爐房,還漏雨不?”
他抬頭,眉毛上沾著煤灰:“漏!上個月暴雨,房梁都往下滴水。電閘也壞了,一合閘就冒火星子――您問這干啥?”
“放點廢儀器。”我從兜里摸出包大前門,抽了支遞過去,“反正空著也是空著,我讓人收拾收拾,省得老鼠做窩。”
老周咬著煙卷樂了:“成!鑰匙在門房抽屜最底層,銅的,生銹了。”他搓了搓手,“不過先說好了,要是著了火……”
“燒的都是廢料。”我拍了拍他肩膀,轉身往車間走。
風卷著雪粒子往脖子里鉆,倒把腦子吹得透亮――有些事,明著爭不來,就繞著走。
當晚月亮被云遮得嚴實。
我打著手電筒推開鍋爐房的破門,霉味混著鐵銹味直往鼻子里鉆。
墻皮大塊大塊往下掉,露出里頭的紅磚,屋頂破了個洞,能看見星星。
腳底下踩著碎煤渣,咯得鞋底發疼。
“林總!”
我轉身,林小川扛著工具箱從黑影里鉆出來,工裝褲膝蓋處沾著機油,發梢還滴著水――他剛下中班,怕遲到抄了近道,準是趟過結冰的水渠了。
“您看這是啥?”他從工具箱里掏出把銼刀,刀身磨得發亮,“朱師傅讓我捎的,說新工作臺得修邊兒。”
我蹲下來,用舊儀表板搭臺面。
鐵皮磕得手生疼,林小川湊過來幫忙,指甲縫里的焊錫渣蹭在我手背上。
“今晚講啥?”他小聲問,“我把算盤帶來了,在工具箱最里層。”
我抬頭,月光從破屋頂漏下來,照在他眼睛里,亮得像兩顆星子。
“第一課,”我把儀表板擺正,“用算盤解微分方程。”
他愣了愣,突然笑出聲:“跟車工進刀似的?我師父說過,吃刀量得看材料軟硬度,跟步長選擇一個理兒!”
門“吱呀”一聲被推開。
老羅裹著件舊軍大衣,懷里抱個布包,露出半截銅管子――是他祖傳的聽音棒,平時連車間主任都不讓碰。
“聽說要講數值計算,”他把布包放在臺上,“這玩意兒能聽出齒輪的振動頻率,算誤差時興許用得上。”
朱衛東隨后擠進來,扛著個紙箱子,箱底滲著機油:“報廢的接觸器,線圈還能用。”他抹了把臉上的汗,“我跟熱處理組大劉說好了,明兒他帶測溫槍來。”
最后進來的是蘇晚晴。
她抱著一摞紙,藍布衫外罩著件男式棉大衣――準是從辦公室偷拿的,袖口還沾著紅墨水。
“俄文版《金屬疲勞學》,”她把紙往臺上一放,封皮上用鉛筆寫著“家屬讀物”,“我跟圖書館老王說給家屬看的,他沒起疑。”
十五瓦的燈泡在頭頂晃悠,把十幾張臉照得暖黃。
有人坐在煤渣磚上,有人倚著墻,林小川把工具箱當椅子,老羅蹲在最前面,聽音棒擱在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