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盯著他鏡片上的反光:“陳老,您1952年在鞍鋼,是不是跟著老爐長蹲了半個月,才摸出堿性平爐的溫度曲線?周工,您在西北修雷達那會兒,是不是天天跟著電工班爬天線,才知道螺絲要涂凡士林防鹽霧?”
周工咳嗽一聲,低頭翻包。
陳老放下茶杯,鏡片后的眼睛突然亮了:“小林說得對。我當年要是只看蘇聯手冊,鞍鋼的鋼水早涼了。”
老教授的臉從紅轉白,鋼筆帽“當啷”掉在地上。
我彎腰撿起,遞過去:“第一個月,誰也不許關在辦公室寫方案。我帶大家跑東北、下西南、去江南――去看工人怎么掄大錘,看圖紙怎么被油泥糊臟,看故障怎么在凌晨三點把人從被窩里拽起來。”
負責人突然笑了,伸手拍我肩膀:“行,就按你說的。一線感知組,你帶隊。”
散會時已近黃昏。
我站在走廊抽煙,陳老湊過來:“你小子,當年在紅星廠把廢料堆變成寶,現在要把全中國的工廠變成寶?”他指節敲了敲我口袋,“晚晴同志的簡報我看了,那校準法比德國人的土辦法還管用。”
我掐了煙:“不是我的寶,是他們的。”
三天后,西南的消息隨著電報“滴嗒”進來。
蘇晚晴的字跡透過紙背:“反向提案制試行,林小川的溫控優化立項。”我想象她站在技術科的鐵皮柜前,藍布衫沾著油墨,手指點著我留的日志――那頁上用紅筆圈著“技術的問題,根子在人”。
東北的風卷著雪粒子往領口鉆時,我們站在老發動機廠的車間里。
機床聲震得人耳膜發疼,墻角有個戴狗皮帽的老師傅,正用土秤撥拉金屬粉末,鐵勺碰著秤盤叮當作響。
“師傅,這配比試了多少回?”我蹲下去,看見他圍裙上的油垢結成深褐色的花。
“四十三年,”他頭也不抬,“我十六歲跟我爹學配合金,他說‘手是秤,眼是尺’,現在我徒弟說‘得寫在本子上’。”他舀起一勺粉末,對著光看了看,“可本子上寫不出這顏色――深了發烏是碳多了,淺了泛白是鉻少了。”
隨行的材料專家小張蹲下來,掏出相機:“師傅,能讓我拍張照嗎?”
鍛壓機的轟鳴在晨霧里滾成悶雷時,我正蹲在車間角落看老周師傅用鋼刷清理砧面。
突然有股焦糊味鉆進鼻腔,像燒化的機油混著橡膠――這味兒太熟悉了,去年在紅星廠熱處理車間,2號淬火槽密封圈老化時就是這股子氣。
"林工!"東邊傳來喊叫聲。
我直起腰,看見離心澆鑄機操作臺上方騰起一縷灰煙,操作班長老張頭正攥著抹布往那邊跑,后襟被風掀起,露出洗得發白的藍布衫。
"停機!
快拉電閘!"老張頭的嗓子帶著破音。
幾個學徒手忙腳亂去按急停按鈕,機器的嗡鳴陡然拔高半度,又"咔嗒"一聲啞了。
藍煙順著散熱口往上竄,在天花板的日光燈前織成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