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能看見他站在綠漆郵筒前,粗糙的指腹抹過電報紙,機油蹭在“成功”兩個字上,像朵小油花。
深夜的火車更冷了。
我合上筆記本,哈出的白氣在車窗上結成新的霜花。
月光透過縫隙漏進來,照見胸前工牌上的鐵屑――是昨天在車間調試新沖床時蹭的,還帶著金屬的涼。
車輪聲里,我想起臨走前沒敢說的話。
那天站在實訓樓前,看小川帶著徒弟們拆檢軸承,聽他們爭論“是滾珠磨損還是保持架變形”,忽然就懂了:真正的火種不是某項工藝,是讓每個工人都敢說“我來想辦法”。
“前方到站,北京西站。”列車員的報站聲從廣播里鉆出來。
我摸黑把筆記本塞進帆布包,工牌貼在胸口,鐵屑硌得有點疼。
窗外閃過零星的燈火,有個紅底白字的牌子一晃而過――“軍工總局”。
乘務員舉著信號燈過來,燈光掃過我的臉:“同志,準備下車吧。”我提起帆布包,聽見自己心跳混著火車的哐當聲,像極了車間里齊鳴的沖床。
下一站,該把西南的土辦法,種進更深處的地基里了。
我攥著公文包的手指節有點發緊。
綠皮火車的搖晃還在太陽穴里嗡嗡作響,軍工總局的同志已經等在站臺出口,直接引著我往長安街西頭走。
轉過三個帶崗哨的鐵門,進了間沒窗戶的會議室,墻上掛著幅大草圖,線條像鋼水潑出來的,歪歪扭扭卻有股子狠勁――那是“東風”動力裝置的早期構想。
“林工,”穿藏青干部服的負責人把搪瓷缸往桌上一墩,“全國抽調了十二位專家,您是首席。資料三天后解密,前期得靠您帶方向。”
圓桌邊的人陸續直起腰。
我認出幾個學界熟人:哈工大的陳老扶著玳瑁眼鏡點頭,西北所的周工沖我擠了擠眼,最頂頭那位花白頭發的老教授正用鉛筆敲筆記本,筆尖在紙背戳出個洞。
“我不當牽頭人。”話出口時,會議室的暖氣管突然“咔嗒”響了聲。
陳老的茶杯頓在半空。
老教授的鉛筆“啪”地斷成兩截。
負責人的眉毛挑到額角:“小林,這可不是鬧著玩的。”
我摸了摸衣袋里那張折了角的紙――是出發前蘇晚晴塞給我的,紅星廠新出的技術簡報,頭版是林小川寫的《沖壓線校準法改進》。
“我在西南三年,”喉嚨里像含著塊冷卻的鋼錠,“見過最漂亮的圖紙鎖在抽屜里爛掉,也見過工人們用破鐵皮敲出能跑十萬公里的發動機。東風不是畫出來的,是蹲在機床邊聽出來的。”
老教授拍了下桌子:“現在是1965年!蘇聯專家撤了三年,美國卡著所有參數,您讓我們浪費一個月蹲工廠?”他的手背暴起青筋,鋼筆帽在指縫里轉得飛快――和三年前朱衛東被我罵“憑感覺調機床”時的動作一模一樣。_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