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來自林小川在答辯結尾的一句輕聲告白,卻如重錘敲在所有人的心上――那些曾經被忽視的“廢料”,如今已長成參天大樹。
寒風卷著雪粒子拍打在紅星機械廠技術樓的玻璃窗上,像是一群急切叩門的手。
我坐在后排角落,穿著洗得發白的藍布工裝,帽檐壓得很低,手里捏著半截鉛筆頭,在筆記本上隨意畫著某個傳動軸的受力分析草圖。
沒人注意到我――項目總師不該出現在這種地方,尤其是在一場由年輕技工參加的“影子工程師”結業答辯會上。
可我知道,今天必須來。
這不是匯報,是驗收。
是火種是否真的點燃的試金石。
講臺上,林小川正站在投影儀前。
那臺老式幻燈機還是我三年前親手改裝的,用廢舊鏡頭和電機拼出來的,如今竟成了培訓中心的“鎮室之寶”。
他個子不高,背脊挺得筆直,臉上還帶著一級工常有的青澀,但眼神沉穩,聲音不大,卻字字清晰。
“……所以,我在處理69式高射機槍供彈機構卡滯問題時,并沒有直接更換零件,而是逆向拆解了五套故障組件,測量了每一處磨損數據。”他頓了頓,翻過一頁手繪圖紙,“發現根本原因不在彈簧疲勞,而在導槽角度偏差0.3度。”
臺下有人低聲議論。
這太細了。0.3度?肉眼幾乎看不出,連量角器都難測準。
“我當時想到林工說過一句話:‘精度藏在你看不見的地方。’”林小川抬起頭,目光掃過人群,最后仿佛穿透空氣,落在我坐的方向,“于是我用分度頭配合游標卡尺做了微調實驗,最終將導槽重新銑削修正,故障率從17%降到0.8%,而且節省了整批進口彈簧的替換成本。”
掌聲響起,不熱烈,但真誠。
蘇晚晴坐在前排評審席,指尖輕輕敲著桌面,嘴角微揚。
她今天穿了件灰呢大衣,圍巾沒系緊,露出一截白皙的脖頸。
我知道她在想什么――這個方案,分明就是當年我修那臺蘇聯淘汰立銑床時的思路翻版。
只是那時,我是為了活命;現在,他們是為了突破。
朱衛東抱著手臂靠在墻邊,眉頭皺著,像是在挑刺,可眼角的紋路卻松了下來。
他是看著林小川從一個連扳手都不會握的新徒工,一步步走到今天的。
當初他還勸我:“鈞子,別把本事都倒出去,教會徒弟餓死師父。”
我只回了一句:“我們干的不是手藝,是國家的命脈。”
老羅坐在最后一排,手里攥著塊紅布擦他的電工鉗,耳朵豎得老高。
他是最早跟著我搞設備搶修的老兄弟,話不多,但每次我推新工藝,他總是第一個接電、拉線、焊電路板的人。
他說:“你畫圖,我通電,咱倆搭一輩子。”
輪到提問環節。
技術科一位老工程師推了推眼鏡:“小林啊,你說用了‘系統排查法’,這個詞聽著新鮮。誰教你的?”
全場安靜了一瞬。
林小川低頭看了看筆記,然后抬起頭,聲音平靜:“林鈞師傅說的。他在一次夜班講課里提過――遇到復雜故障,不能頭痛醫頭,要建立‘輸入―過程―輸出’模型,先鎖定變量,再控制干擾因素。”
他又補充了一句:“他還說,解決問題的方法不重要,重要的是思維方式。”
那一刻,我忽然覺得喉嚨有些發緊。
不是因為被提起名字,而是因為他準確地說出了“思維方式”四個字。
這正是我沒有寫進任何手冊、也沒人能抄走的東西。
現代工業體系的核心,從來不是某一臺機器、某一張圖紙,而是怎么想問題。
散會后,人群陸續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