咣當一聲巨響,緊接著是刺耳的金屬摩擦聲,像一頭失控的野獸在嘶吼。
我猛地抬頭,看見鍛壓班那臺最老的摩擦壓力機滑塊正在不受控制地往下掉,又在半途被卡住,發出令人牙酸的嘎吱聲。
正在操作的老師傅嚇得臉都白了,連滾帶爬地退到安全線外。
“媽的,又脫扣了!”班長老張一拳砸在旁邊的柱子上,滿臉焦躁,“趕緊的,拉電閘報修!今天上午的活兒全完了!”
工人們一片嘆息,這已經是這個月第三次了。
報修,等電工,等鉗工,一來一回,半天就這么耗過去了。
就在老張要去拉總閘的時候,一個瘦小的身影擠了進來。
“張班長,等等,我來看看。”
是焊工班的小劉,一個平時悶聲不響的小伙子。
老張眉頭一皺:“你一個焊工,懂這個?別亂動,出了事你擔不起!”
小劉沒說話,只是從兜里掏出一個黑色的萬用表,這是我當初硬塞給他的。
他熟練地打開控制柜,紅黑表筆在密密麻麻的接線端子上有條不紊地移動。
他的眼神專注而冷靜,和我教他“五步排查法”時一模一樣。
先斷電驗電,再查主回路,接著是控制回路……老張和幾個老師傅圍在后面,臉上寫滿了不信任和好奇。
“電流正常,問題在邏輯控制上。”小劉喃喃自語,目光鎖定在一排灰撲撲的繼電器上。
他用絕緣螺絲刀的柄輕輕敲了敲其中一個,壓力機上方傳來輕微的“咔噠”聲。
就是它了!
他迅速擰下繼電器外殼,只見里面的銀觸點上附著一層黑色的氧化物。
“觸點氧化,接觸不良,導致信號時斷時續。”他簡意賅地做出診斷。
“那也得等備件啊,”老張嘆了口氣,“技術科那幫大爺,走個流程就得半天。”
小劉卻搖了搖頭,從口袋里摸出一個小鐵盒,里面是各種他自己打磨的金屬墊片。
他挑出一片薄如蟬翼的銅片,用小銼刀飛快地修了修邊角,小心翼翼地墊在氧化的觸點之間,再將螺絲擰緊。
他站起身,對著老張點了點頭:“張班長,可以送電了。”
在所有人懷疑的目光中,老張將信將疑地合上了電閘。
小劉走到操作臺前,深吸一口氣,按下了啟動按鈕。
機器發出了平穩而有力的轟鳴聲,滑塊上下運動,干脆利落,再無半分遲滯。
周圍死一般的寂靜。
沒有掌聲,沒有喝彩,只有粗重的呼吸聲和機器均勻的脈動。
老張張著嘴,半天說不出一個字。
陽光從高窗射下,一縷光斑正好落在小劉的胸口,那枚已經有些褪色的“先進生產者”舊徽章,反射出刺眼的光芒。
我站在人群外,嘴角微微勾起。
種子,已經開始發芽了。
中午吃飯的時候,我打開飯盒,一股飯菜香氣撲面而來。
在飯菜下面,壓著一張疊得方方正正的紙。
我心里一動,不動聲色地將它抽出來塞進口袋。
是蘇晚晴的字跡。
回到辦公室,我展開那張紙。
上面不是什么家長里短,而是一份清晰的對比圖表。
左邊是供電科提交的月度故障統計表,各種跳閘事故被粗暴地歸為“線路老化”或“操作不當”,雜亂無章。
而右邊,是蘇晚晴重新整理的數據。
她將全廠近三年的跳閘記錄全部調了出來,以時間和車間為坐標,繪制出一條條負荷曲線。
旁邊用紅筆清晰地標注著:每日上午十點和下午三點為跳閘高發期,與軋鋼、鍛壓車間集中用電時段完全重合。
夏季高發,夜間罕見。
結論不而喻――所謂的“線路老化”,根本就是高峰期負荷超過變壓器額定容量的系統性問題!
供電科那幫人要么是草包,要么就是在故意隱瞞,把系統設計的缺陷推給一線工人的操作失誤。
我指尖撫過那條平滑而陡峭的曲線,仿佛能感受到蘇晚晴在謄抄臺賬時那份不甘和執著。
她沒有去技術科大吵大鬧,也沒有直接向廠領導舉報,而是用這種最安靜、最穩妥的方式,將一把解剖刀遞到了我的手里。
這個姑娘,正在用她的智慧,悄無聲息地在僵化的官方流程里,鑿開一道理性的口子。
下午,趙衛東帶著兩個年輕學徒檢修空壓機。
他不像別的師傅那樣埋頭猛干,而是故意放慢了節奏。
拆到法蘭盤的時候,他停了下來,用油乎乎的手指著連接處,問旁邊一個臉蛋還帶著稚氣的學徒:“小猴崽子,你說,為啥要先松這幾顆螺栓,再開那個泄壓閥?”
學徒緊張地搓著手,磕磕巴巴地回答:“因為……因為管道里有高壓氣體,先泄壓的話,怕……怕把法蘭沖開,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