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真正的較量,還未開始。
擂臺賽開鑼那天,廠禮堂的地板都震得發顫。
上千號人擠在臺下,有扛著扳手剛下夜班的老師傅,有技術科捧著筆記本的年輕干部,連食堂大師傅都撂了鍋鏟跑來看熱鬧。
三塊黑板一字排開,任務條貼在中央,像戰前的軍令狀。
空氣里彌漫著機油味和汗味,還有一絲幾乎能咬出火花的緊張。
蘇晚晴第一個交卷。
她穿一身洗得發白的藍工裝,長發挽成髻,鏡片后的眼神冷靜如尺。
她的槍管快拆結構圖紙畫得一絲不茍,合金配比推演用了正交實驗法,數據表格整齊得像是印出來的。
臺下一片低語:“到底是哈軍工高材生,這理論功底……”
我站在角落,看著她將資料輕輕放在評審桌上,動作利落,不帶半分張揚。
她是真懂,也真強――可我知道,紙上算得再準,也抵不過實彈炸膛時那一聲悶響。
陳文斌帶著三個技術員緊隨其后。
他們搬來一摞資料,從《輕武器設計手冊》抄到蘇聯期刊譯文,拼湊出個“復合緩沖機構”,結果第三項方案連受力方向都標反了。
馮老翻了兩頁,直接擱筆:“你們這是拿圖書館當車間?”
全場哄笑。
就在這時,火種團隊抬著箱子走上臺。
箱蓋打開,滿堂嘩然。
那是一套全木制的可動模型――槍機、復進簧、拋殼挺,甚至連導氣活塞都能模擬運動。
我們用自行車鏈條做傳動,橡皮筋當彈簧,手搖曲柄驅動整個自動循環。
我擰動把手,木制槍機組咔嗒咔嗒往復運動,軌跡清晰可見。
“這不是玩具。”我聲音不大,卻壓住了所有喧嘩,“它能讓一個沒摸過槍的學徒,十分鐘看懂自動原理。”
底下有人站起身,踮腳細看:“這……這是教具?還是試驗臺?”
更狠的在后面。
第二項,我拿出三個熔鑄在石墨坩堝里的黃銅試樣,編號1到3。
沒有精密光譜儀,我們就用酸蝕刻標記比例;沒有膨脹儀,就在自制的耐熱玻璃管里插鋼針,記錄加熱后的位移。
數據雖糙,但趨勢明確:鋅含量超過28%時,彈殼易裂;錫加到1.5%,延展性突增。
李衛國蹲在桌邊看了半天,猛地抬頭:“你們……真把炮彈殼給化了?”
“廢料庫里堆著三百公斤,”我淡淡道,“與其當廢銅賣,不如燒出點道理。”
全場靜了兩秒,隨即爆發出掌聲。
但真正讓所有人屏住呼吸的,是第三項。
我從箱底取出一根焊得歪歪扭扭的鐵架,裝上模擬槍托,再嵌入一段帶螺旋槽的阻尼簧。
那是我連著熬了四個通宵改的方案――借鑒東方紅拖拉機前橋減震結構,把射擊后坐力轉化為旋轉動能緩慢釋放。
現場沒人信這玩意能成。
我讓人抬來氣動模擬射擊裝置,扣下扳機。
砰!砰!砰!
三次模擬連發,激光投影顯示的散布點從原先的一團散沙,收攏成一個緊湊的三角形。
面積縮小31.7%。
馮老猛地站起來,煙斗差點掉地上。
他盯著那組數據看了足足十秒,忽然大笑:“好!好啊!這才是咱們工人自己琢磨出來的東西!不是抄的,不是念的,是拿命試出來的!”
評選會當晚,燈光徹夜未熄。
周廠長坐在主位,目光掃過每一位評委:“我要問三個問題――誰能帶隊伍打硬仗?誰能讓工人聽懂圖紙?誰能面對失敗繼續往前推?”
答案不而喻。
投票結果打出時,趙副廠長捏著筆桿的手青筋暴起,嘴唇動了動,最終什么也沒說,低頭在記錄本上劃了一道。
散場后,李衛國攔住我,遞來一包大前門。
“老弟,”他聲音低沉,“以前我信資歷,信文憑,覺得你們搞技術的就是寫寫畫畫。現在我明白了――你才是那個能把圖紙變成槍的人。”他頓了頓,“咱鍛造車間那批青年工,三十多個,你隨便挑。”
我沒接煙,只輕輕拍了拍他肩膀。
他知道這意味著什么――一線的閘門,開了。
回宿舍的路上,雪落得悄無聲息。
蘇晚晴不知何時并肩走在我身側,呵出的白氣融進夜色。
良久,她忽然開口:“明天你要寫的,不只是參會材料……”
腳步微頓,我望向她。
她抬眸,目光清冷卻灼人:“是整個行業的游戲規則。”
我仰頭看向漫天星河,寒風刮過臉,像刀子,也像鞭策。
“規則從來不是寫出來的――”
我低聲說,
“是一錘一錘,敲出來的。”_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