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函送達的第五天夜里,風確實變了。
我推開會議室門時,暖氣撲面而來,可那股熱氣卻壓不住屋里凝滯的空氣。
周廠長坐在主位,眉頭緊鎖,桌角那份未拆封的軍委印鑒文件像塊燒紅的鐵,燙得沒人敢伸手去碰。
名單已經擬好――蘇晚晴、陳文斌、還有那個從哈軍工畢業沒幾年的青年骨干王振宇。
三人并列,預備推薦為“新型步槍預研預備組”首批代表,赴京參加國防科工委的閉門會議。
而我,林鈞,只在末尾加了個括號:列席。
沒人說話。燈光照在搪瓷杯口上,映出一圈圈沉默的漣漪。
我站在后排角落,手插進工裝褲兜里,指尖觸到一張皺巴巴的草圖――是昨天夜里畫的槍機閉鎖斜面受力分析。
我不該有情緒,可胸口還是悶得發疼。
不是因為落選。
而是我知道,這把槍,必須由懂它的人來造。
我們缺的從來不是圖紙,是理解;缺的不是學歷,是經驗;缺的不是理論,是對鋼鐵與火藥之間那毫厘之差的敬畏。
散會后,人群陸續退出,腳步聲在走廊里回蕩。
我正要走,馮老拄著拐杖攔住了我,煙斗在唇邊輕輕磕了兩下。
“小林,你不爭?”
我停下腳步,笑了笑,笑容苦得自己都嘗得出味兒來:“馮老,我不是不爭……是得讓人說不出話地爭。”
他盯著我看了幾秒,忽然點頭,低聲道:“你心里有數就好。”
兩天后的夜校教室,擠滿了人。
白熾燈懸在頭頂,照得黑板泛黃。
墻上掛著“工業學大慶”的標語,底下坐著的,有剛下夜班滿臉油污的車工,也有技術科穿得整整齊齊的年輕人。
他們不是為聽什么大道理來的,是沖著“林工要講輕武器結構”這句話來的。
我沒有用幻燈片,也沒有講稿。
一支粉筆,一塊黑板,還有一堆從廢品庫翻出來的舊槍零件――日本三八式、捷克式、還有繳獲的m1卡賓槍殘件。
我一邊畫剖面圖,一邊拆解擊發機構,動作熟稔得像是閉著眼都能完成。
臺下靜得連鉛筆劃紙的聲音都清晰可聞。
講到撞針加工精度時,我忽然停住,抬頭問:“如果讓你在沒有數控機床的情況下,保證撞針頭部圓弧一致性,你怎么干?”
有人脫口而出:“用靠模!”
我搖頭。
“做樣板比對?”
再搖頭。
底下開始交頭接耳,有人皺眉,有人沉思。
我知道他們在想什么――這題無解,土法上馬哪能做到絲級精度?
我從工具包里掏出一塊銅塊,表面被磨成一道光滑曲面,邊緣還帶著手工打磨的痕跡。
“這是我做的‘手感基準’。”我把銅塊傳下去,“車工師傅先用它反復試手感,記住那個滑動的順滑度,再配合千分尺微調進刀量。每次下車不超過半絲,多試幾次,誤差能控在兩絲以內。”
教室炸了。
“這法子太土了吧?”
“可……好像真能行。”
“你們別笑。”我敲了敲黑板,“咱們現在沒設備,但有手,有腦,還有幾十年鍛打淬火練出來的‘感覺’。科學不只是公式,更是對規律的掌握。誰說泥腿子搞不了尖端?當年造原子彈的,有幾個見過反應堆?”
話音落下,一片寂靜。
然后,掌聲從第一排響起。
是蘇晚晴。
她坐在角落,鏡片反著光,臉上依舊冷淡,可那一瞬的眼神,像雪地里燃起的火苗。
三天后,我向特別技術委員會提交了一份建議書――《關于設立“預研課題擂臺賽”的建議》。
三條任務:
一、設計一種可快速更換槍管的連接結構模型,要求拆裝時間少于三十秒,密封性達標;
二、測算不同銅鋅錫合金比例下彈殼膨脹系數變化趨勢,附實驗推演過程;
三、提出降低全自動射擊散布的機械補償方案,需具備實操可行性。
不限身份,不看出身,凡能完成任意兩項者,即可參與預研組遴選。
我把草案遞上去那天,蘇晚晴恰好來送資料。
她掃了一眼標題,抬眸看我:“你不怕別人抄了你的想法?”
我靠在窗邊,望著廠區煙囪冒出的白煙,笑了:“想法不怕抄,怕沒人懂。我要的不是孤軍奮戰,是要讓更多人卷進來,把水攪活。”
她沒再說什么,只是默默把草案放進文件夾,轉身前留下一句:“第三題……挺難的。”
我知道她什么意思。
那是真正考驗系統思維的題――不是改一個零件,而是要在動態中平衡力量、慣性、重心偏移。
就像走鋼絲,錯一絲,全盤皆崩。
但我更知道,這場擂臺一旦開啟,有些人會以為這是捷徑,有些人會當成表演,而真正沉下心來的,才會明白――這不是選拔,是覺醒。
風已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