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職務文件下發第三天,我沒去特委會辦公室報到。
鐵皮盒沉甸甸地壓在左臂彎里,里面是火種工坊這三年攢下的全部家底――圖紙、記錄本、失敗品的編號清單,還有那張用廢銅片刻出來的第一代夾具草圖。
夜校教室的門虛掩著,昏黃燈光從縫隙漏出,像爐膛里將熄未熄的一點紅。
推開門,七條空行赫然寫在黑板上,粉筆灰還沒擦凈,底下坐著的人卻一個不少:老倪蹲在角落抽煙,煙頭明滅;小崔抱著筆記本,手指無意識敲著桌面;王師傅拄著拐,膝蓋上的舊傷每到陰雨天就疼得睡不著,可今晚他來了;還有幾個年輕學徒擠在后排,眼巴巴地看著我。
黑板上那行字還在:
“火種工坊交接方案(草稿)”
我沒說話,把鐵盒放在講臺上,金屬底磕在木桌上發出一聲悶響,像是某種宣告。
“從今天起,”我開口,聲音不大,但每個人都聽清了,“火種工坊要‘畢業’了。”
空氣猛地一滯。
老倪“騰”地站起來,煙灰抖落在褲腿上也不管:“林鈞!咱們剛打贏仗,軍代表都點了頭,火種成了典型,你怎么反倒要散伙?”
“不是散。”我搖頭,走過去拿起粉筆,在第一條空行寫下七個字:
“群眾出題,集體攻關。”
筆鋒頓了頓,繼續往下寫:
“雙人復核,全程留痕。”
我轉身面對他們:“我們這三年干的事,說白了就是四個字――打破規矩。可現在,上面給了名分,給了權限,那就不能再靠偷偷摸摸、打游擊過日子。我們要把‘破’變成‘立’,把地下火種,變成燎原制度。”
小崔眼睛突然亮了:“你是想……把咱們以前冒著風險干的事,堂堂正正寫進廠規?”
“對。”我點頭,“以后技改立項歸特委會管,但課題從哪來?答案在車間里,在機床旁,在每一個老師傅擰螺絲的手感里。所以第一條草案我寫了:凡八級工或工程師聯署的技術提案,自動進入快速評審通道。”
教室里一片寂靜,仿佛有人在咀嚼這句話的分量。
王師傅緩緩抬頭:“意思是……我們這些老工人,也能提項目,還能繞過科長批條子?”
“不止能提,”我說,“只要數據扎實、流程合規,三天內必須給答復。不批可以,得寫明理由,掛上公示欄。”
老倪怔住了,煙頭燒到手指才猛地一抖。
他知道這意味著什么。
在過去,一個學徒想改個刀具角度,得先寫申請,再找班組長簽字,技術科審核,主管廠長拍板,等批下來,黃花菜都涼了。
而我們火種工坊,多少突破都是趁著夜班、借著檢修、用邊角料試出來的。
如今,我要把這些“違規操作”,變成人人可依的明文規則。
這才是真正的翻身。
下午,特委會首次會議在行政樓三樓召開。
周廠長親自主持,馮老坐在他旁邊,胡子修剪得一絲不茍,眼神卻銳利如鷹。
趙副廠長縮在角落,雙手交叉擱在膝上,像一尊冷眼看戲的泥胎。
我把三份文件推到會議桌中央。
《基層技改項目備案管理辦法》
《工人技術創新成果認定細則》
《夜校學分與職稱評定銜接建議》
“我不求一步到位。”我看著周廠長,“只請允許試點三個月――若無效,我自愿撤回。”
會議室靜得能聽見窗外風刮過鐵皮屋頂的聲音。
周廠長沒急著表態,而是把文件一頁頁翻過,眉頭時松時緊。
良久,他問:“可以試。但經費呢?創新不是喝口西北風就能搞出來的。”
我早有準備。
“不動專項預算。”我說,“從各車間技改節余中提取3%,設立‘創新基金’,專款專用,每月公示使用明細。”
馮老撫須的手停了一瞬,隨即輕輕點頭:“巧啊……這不是向上伸手要錢,是從自己腰包里摳出來,再統一分配。既不擾生產,又逼著大家精打細算。”
趙副廠長冷笑一聲:“搞這些花架子,耽誤生產誰負責?”
我直視他:“去年全廠報廢返修損失二十八萬。只要少錯一道工序,省下的錢就夠養三個創新小組。問題是,沒人愿意為‘可能省下的錢’冒險。可如果我們能讓一線工人主動發現問題、解決問題呢?”
我頓了頓,聲音沉下去:“趙廠長,您怕的是失控。但我怕的是――明明有辦法避免的錯誤,卻因為沒人敢說話,一遍遍重演。”
沒人再開口。
周廠長最終拍板:“試點三個月。資料室明天起設獨立檔案柜,所有聯署提案必須當日備案。”
散會后,我走出辦公樓,天已擦黑。
風比前幾日更軟了些,但廠區深處的高爐仍在轟鳴,那是鋼鐵的心跳。
周五驗收會上,軍方代表帶來一批新型穿甲彈殼樣件,要求一周內完成加工適配性評估。
按慣例,這種任務該由技術科牽頭,層層分解。
可蘇晚晴站了起來。
她穿著洗得發白的藍布工裝,發髻一絲不亂,聲音冷靜清晰:“建議交火種團隊,按新規走聯署流程。”
她遞上一份立項書,六名八級工、兩名工程師簽名齊整,課題名稱寫著:
《薄壁彈殼裝夾變形控制研究》
我接過,在首頁批注“同意備案”,當場轉交資料室歸檔。
趙副廠長臉色鐵青,嘴唇動了動,終究沒出聲。
規則已立,程序合規,他攔不住。
當晚,車間燈火通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