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后,雪又下了起來。
我站在火種工坊門口,望著里面燈火通明的大車間。
七十多個人還在加班,有人蹲在車床邊測公差,有人趴在圖紙上計算應力曲線。
他們的名字不會上報紙,也不會進表彰名單,但他們正在做的事,會讓十年后的炮彈飛得更遠,讓未來的坦克跑得更穩。
我推門進去,腳步聲驚動了幾個人。
“林工?還有事?”
我沒有回答,只是走到中央的操作臺前,看著這一張張疲憊卻執著的臉。
然后,我說了一句誰也沒想到的話:
“有些火,不能只靠一個人點。”
風雪拍打著窗戶,爐火在角落噼啪作響。
沒有人追問,但每個人都知道――有什么事,要變了。
夜越來越深,火種工坊的燈像釘在雪原上的一顆星。
我站在操作臺前,看著一張張熟悉的臉――老倪、小崔、李鐵柱、王建國……這些人,有的比我大十歲,有的才剛滿二十,但無一例外,都是被別人挑剩下的“問題工人”。
可正是這群人,在過去三年里,用一雙雙布滿老繭的手,把一臺報廢的蘇制車床改造成能加工炮栓的精密設備;用廢銅爛鐵焊出了第一臺自循環冷卻裝置。
他們信我,不是因為我多聰明,而是因為我從不讓他們背黑鍋。
“從明天起,”我聲音不高,卻壓住了車間里最后一絲雜音,“所有技改項目,實行‘雙人復核制’。”
空氣凝了一瞬。
老倪皺眉:“林工,這是要搞審查?是不是又要來查我們?”他話里帶著警惕。
上個月保衛科突擊檢查工具間的事還壓在他心頭,那是趙副廠長借題發揮,想揪出所謂“私自改裝設備”的罪證。
我搖頭,目光掃過每個人的眼睛:“不是防他們查,是防他們改。”
我頓了頓,聲音沉下去:“有人能在檔案室不留痕跡地進出三次,能補簽對外交流表的審批欄――那他們就能改圖紙、換數據、調記錄。等哪天我們交上去的成果出了‘問題’,誰也說不清是誰動的手。”
眾人臉色變了。
小崔年輕,反應最快:“你是說……他們會栽贓?”
“不是‘會’,是已經在做了。”我盯著地面那道裂縫,仿佛能看見暗流涌動的棋局,“所以從今往后,每一步操作,必須兩人簽名――一人記錄,一人見證。原始日志封存,每周歸檔一次,副本由我親自保管。將來哪怕天塌下來,我也能指著某一頁說:這一步,是誰簽的字,幾點幾分,干了什么,清清楚楚。”
沒人再說話。
燈光下,他們的神情從疑惑轉為凜然,再到一種近乎肅穆的堅定。
我知道他們在想什么――這不是制度,這是戰書。
散會后,我叫住小崔。
他留下來擦桌子的動作一頓,抬頭看我,眼神亮得像淬過火的鋼。
“幫我查個事。”我把一張紙條遞給他,“趙副廠長最近一個月,有沒有頻繁聯系局里的干部科或人事處?特別是深夜打電話、單獨接見外人的情況,記下來。”
他沒問為什么,只低聲應了一句:“明白。”
我知道趙國棟不會停手。
他今天敢改我的政審材料,明天就敢在我的技術方案里埋雷。
而我要做的,不是躲雷,是順著引線,把他背后那一整片炸藥庫挖出來。
雪還在下,我在窗玻璃上看到自己的倒影,眼底一片冷光。
這一局,劇本早就不在他手里了。
深夜十一點,周廠長辦公室的燈仍亮著。
門輕輕推開,蘇晚晴走了進去,手里抱著一個牛皮紙袋。
她沒說話,只是將里面的東西一一攤開:復制的登記簿頁、濕透后重抄的憑證復印件、一份標注異常時間點的調閱日志,還有一張放大后的簽字比對圖。
“爸,”她聲音很輕,卻像刀鋒劃過冰面,“有人在系統性地抹黑林鈞。”
周廠長坐在桌后,指尖夾著一支沒點燃的煙。
他看了足足五分鐘,一不發。
終于,他劃了根火柴,緩緩點燃。
火光映著他眼角的皺紋,也照出他眸子里的掙扎。
“我知道是誰。”他吐出一口煙,聲音沙啞,“但我不能動他――除非證據確鑿。”
蘇晚晴咬住下唇:“那如果證據擺在您面前呢?”
他沉默許久,再開口時,語氣變了:
“那就不是我能決定的事了。”
煙霧繚繞中,他的目光投向窗外。
遠處,火種工坊的燈光依舊未熄――
那里正有人一筆一劃,把真相刻進時代的紙背。
而風暴,已在黎明前悄然成型。_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