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兩點五十分,最后一次調整完畢。
三點整,電源重啟。
送料機構緩緩推進,模具閉合――咔!一聲清脆合模響徹車間。
一次成功。
第二次,第三次……連續十次自動循環,無一偏差。
圍觀的技術員們愣了半天,有人喃喃道:“這法子……比圖紙還靈。”
我沒有回答。只是默默收起那把用舊了的小錘,放進工具包里。
夜色漸深,車間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夾雜著交談與爭論。
我站在窗邊,看見幾道身影朝招待所走來,為首的正是廠總工,手里還拿著今晚的運行記錄。
他們來找我了。
但我清楚,真正重要的,從來不是誰解決了問題――而是,為什么只有我看出了問題?
夜還深,五八廠的會議室卻亮如白晝。
我剛泡上一碗粗茶,門就被猛地推開。
總工領著一隊技術骨干魚貫而入,人人手里攥著記錄本,眼神里有疲憊,更有壓不住的急切。
王組長走在最后,風衣都沒脫,目光落在我身上時,像在重新打量一件原本被低估的工具。
“林工,”總工嗓音沙啞,“能不能……從頭講一遍?”
我沒有推辭。
轉身在黑板上釘上幾張照片――第一張是紅星廠廢料庫里那臺銹跡斑斑的清渣機,鏈條上加了段彈簧緩沖裝置;第二張是小李嫂蒸飯箱外纏繞的一圈銅管,連著熱水桶;第三張,是我們車間角落一個被焊死的舊油缸,現在正充當液壓蓄能器。
臺下有人皺眉:“這些……跟鍛壓機有什么關系?”
“關系大了。”我拿起粉筆,在黑板中央畫了個圓圈,“你們以為我在修機器?不,我在聽人說話。清渣機咔咔響,是因為老師傅說‘震得手麻’;蒸飯費煤,是食堂大媽念叨‘火氣都跑天上去啦’;油缸爆過三次,是維修組老劉蹲在邊上罵‘這玩意兒憋著勁兒呢’。”
我頓了頓,目光掃過每一張臉。
“你們這兒的地基下沉,沒人報過案,因為大家覺得‘新澆的水泥還能錯?’可我在招待所聽見兩個夜班工人聊天,說‘最近廠房晚上總有響動,像地在喘氣’。就這一句閑話,讓我第二天去敲了底座。”
會議室一下子靜了。
“你們缺的不是精密儀器,也不是蘇聯圖紙,”我把粉筆頭輕輕拍在桌沿,“是聽得見聲音的耳朵。”
有人低頭記筆記,有人抬頭看我,眼神變了。
不再是看個臨時調來的“外援專家”,而是看一個能把抱怨變成方案的人。
會開到凌晨兩點。散場時,王組長沒走,站在門口等我。
“你這套方法論,”他聲音低沉,“能不能寫成手冊?發到各廠試點推行?”
我笑了:“可以,但得叫《來自灶臺邊的診斷術》。”
他愣了一下,隨即也笑了,笑得很輕,卻很重。
返程那天,雪停了,天光慘白。
火車緩緩駛出山溝,鐵軌吱呀作響,像某種未盡的余音。
蘇晚晴的電報送到了車廂――部里通知,原定發時限由十分鐘增至二十分鐘,且特別注明:“分享可復制的基層創新機制”。
我靠在窗邊,掏出隨身筆記本,翻到“全國技改大會發提綱”那頁,筆尖頓了頓,寫下第一句:
“真正的技術革命,從來不始于實驗室,而始于一個老師傅蹲在爐子前,說‘這兒不對勁’。”
字落下,心也落了地。
合上本子,望向窗外飛馳的雪野――千里冰封,萬里荒原,可我知道,這片沉默的大地上,早已埋下了火種。
而在千里之外的紅星廠深處,某間鎖著門的暗室里,趙副廠長正對著一張偷拍的照片冷笑。
那是我在五八廠車間與工人們圍站討論的瞬間,背景墻上寫著:“歡迎兄弟單位指導”。
他指尖輕點照片中我的側臉,喃喃道:“你以為你是去解決問題的?不,你是去留下把柄的。”_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