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等紅頭文件下來。
圖紙還帶著墨水的濕氣,就被我卷起來塞進帆布包,一路直奔車間廣播站。
門是虛掩的,廣播員老周正叼著煙卷看報紙,見我進來愣了一下:“林鈞?你來干啥?”
“借你的喇叭用五分鐘。”
他還沒反應過來,我已經把話筒拽在手里,擰開了開關。
電流聲“滋啦”一響,像刀子劃破清晨的寧靜。
全廠幾千人,正在各個崗位上擰螺絲、搬鋼板、擦機床――這一刻,全都停下了手里的活兒。
“喂?”我清了清嗓子,聲音不大,卻穿透了整個廠區,“從今天起,咱們設一個‘質量哨兵崗’。”
人群炸了鍋。
有人以為聽錯了,有人罵“搞什么名堂”,更有幾個調度組的人直接往辦公樓方向跑。
但我沒停。
“任何人,不管你在哪個班組、哪個車間,只要發現產品異常、材料問題、工藝隱患,都可以跳過班長、主任這兩級,直接報到技術組我這兒。”我頓了頓,目光掃過墻上的大鐘,“首任哨兵――熱處理班的小田。”
空氣像是被抽空了一樣。
不到十分鐘,胡衛國就踹開了廣播站的門,臉色鐵青,領口都扣錯了扣子。
“林鈞!你這是要造反?!”他一把奪過話筒摔在地上,“沒有審批流程、沒有黨委決議,誰給你權力搞這套?這是個人英雄主義!是要亂套!”
我彎腰撿起話筒,輕輕拍了拍灰,看著他:“胡主任,我不是要搞運動,是要搶時間。”
他冷笑:“搶什么時間?等出事了再寫檢討嗎?”
“問題是,”我盯著他的眼睛,“真出了事,您那份‘全部合格’的報告,救得了誰?前線戰士打不響槍、卡殼炸膛的時候,會問您走沒走流程嗎?”
他張了張嘴,沒說出話。
我轉身走出廣播站,身后是混亂的腳步和爭吵聲。
但我知道,有些東西已經變了。
制度可以遲到,可事故不會。
小田上崗第一天,整個人都在抖。
他戴著我連夜用紅布條縫的袖標,站在回火爐前測溫,手指幾乎握不住溫度計。
幾個老師傅圍在旁邊冷嘲熱諷:“哎喲,咱們廠出神仙了?現在連爐火顏色都要專人盯著?”“是不是還得請個風水先生來看時辰?”
小田低著頭,一句話沒說,只是按時記錄每一爐的升溫曲線,每小時比對一次回火色差。
沒人知道的是,他悄悄從三批不同批次的鋼材里各截了一小段試樣,藏在飯盒底下,留了底。
傍晚收工時,老秦拎著鋁飯盒路過,瞥了眼那幾塊試樣,腳步忽然一頓。
“這批料……換礦源了吧?”
小田猛地抬頭:“您怎么知道?”
老秦蹲下身,拿起一塊斷口細細看了半晌,用指甲輕輕刮了刮邊緣,然后指著裂痕走向說:“老礦的鋼,雜質少,斷面韌,像凍梨,軟中帶嚼勁;新來的這批,脆得狠,斷口拉絲短,噼啪就碎――跟冰糖葫蘆咬下去一個聲兒。”
小田心頭一震。
他想起上周淬火時,明明參數一樣,可總有兩三件出現微裂紋,當時班長說是操作失誤,讓他重做。
原來不是人的問題,是料的問題。
兩人對視一眼,什么也沒多說,轉身就把樣本送到了我桌上。
那天晚上,我把實驗室最后一盞煤油燈點到了凌晨三點。
蘇晚晴的電報早在中午就來了,簡潔如刀鋒:b礦區第二批礦石進貨量增加37%,墊圈故障率同步上升至8.6%,相關系數0.91。
我攤開進貨臺賬,對照熔煉日志,再疊加上小田記錄的回火異常頻次――三條曲線,像三股繩子擰在一起,越往上走,絞得越緊。
更關鍵的是,老秦帶來的礦石碎屑,經簡易酸洗后,在顯微鏡下暴露出大量絮狀夾雜物,集中在晶界處。
這是典型的磷硫偏析征兆,一旦進入高溫鍛造環節,極易引發熱脆。
我合上筆記本,站起來就往調度室走。
張調度正對著生產計劃發愁,見我進來皺眉:“又來干嘛?這事兒還沒完?”
“b礦區第二批礦石,立刻停用。”我說得干脆。
“你瘋了?”他騰地站起,“還沒有正式檢驗結論!光憑幾個工人看斷口、做個酸洗就定性?上面問責下來誰擔得起?”
“我可以寫檢討。”我直視著他,“也可以背處分。但我不能讓一批有可能熱脆的鋼材流進炮彈殼生產線。更不能讓戰士們拿著可能炸膛的槍上戰場。”
他怔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