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掐滅煙頭,沒有說話。
風從走廊盡頭吹來,帶著鐵銹和雨水的氣息。
天快變了。
回宿舍的路上,我總覺得背后有什么東西跟著我。
不是敵意,也不是崇拜,而是一種沉甸甸的東西――信任,或者期待。
我不怕技術被抄襲,也不怕功勞被拿走。
我怕的是,當所有人開始仰望一個“影子”,而那影子卻不能永遠躲在暗處。
夜里十一點,雨開始下了。
先是細碎的雨滴敲打著窗戶,后來就變成了傾盆大雨。
我躺在床上,聽著屋檐的滴水聲,腦海里反復推演著下一個項目的冷卻路徑。
突然,窗外一道閃電劃過,照亮了桌上的筆記本。
就在這時――
砰!砰!砰!
急促的敲門聲劃破了雨幕。
我翻身坐起來,披上衣服打開門。
趙紅梅站在門口,渾身濕透,頭發貼在臉上,手里緊緊抱著那份復印的筆記,眼神里滿是驚慌。
“林鈞……”她喘著氣,嘴唇發白,“出事了。”砰!砰!砰!
雨聲被這急促的敲門聲撕開一道裂口,我猛地從床上彈起。
窗外電光一閃,映出墻上掛著的舊鐘――十一點零七分。
“林鈞……”門外傳來趙紅梅的聲音,帶著喘息和雨水打顫的冷意,“出事了。”
我抓起棉襖就沖出去。
她站在門口,渾身濕透,懷里死死抱著那本復印的筆記,像護著最后一根火柴。
雨水順著她的發梢滴在門檻上,啪嗒作響。
“電渣爐冷卻系統要停了!”她牙齒打著戰,“暴雨淹了東區排水溝,變電站跳閘,主電源斷了!備用發電機只夠撐控制系統,水泵馬上就要癱瘓!現在爐內是滿負荷熔煉狀態,一旦冷卻中斷……”
我沒等她說完,已經套上膠靴往廠區狂奔。
風裹著雨劈頭蓋臉地砸下來,頭頂的高壓線在黑暗中發出低沉的嗡鳴,像是某種巨獸瀕死前的哀嚎。
整個廠區陷入半癱瘓,路燈全滅,唯有電渣爐房還亮著幾盞應急紅燈,像垂危病人的心跳。
推開門的一瞬,熱浪夾著濕氣撲面而來。
控制臺前,陳明遠背影僵直,雙手撐在操作臺上,眼睛死死盯著溫度曲線圖。
那條紅線正以緩慢卻不可阻擋的趨勢爬升。
“再降五度,結晶器就要拉裂。”他聲音沙啞,幾乎是從喉嚨里擠出來的。
我知道他說的是實話。
鋼液凝固前沿一旦失衡,內部應力劇增,輕則報廢整爐特種鋼,重則炸爐傷人。
而現在,我們連最基礎的循環水壓都保不住。
我沒有說話,脫下外套一把蓋住主控箱,防止潮氣侵入電路板。
然后蹲下身,在濕漉漉的水泥地上撿起一支不知誰遺落的鉛筆。
雨水從屋頂裂縫滲下,在地面匯成細流。
我盯著那水流的方向,腦子里飛速演算著管道布局、高程差、虹吸效應。
“把東區雨水引到西冷塔。”我用鉛筆在地上劃出一條歪斜卻清晰的路徑,指尖沾滿泥水也不顧,“挖臨時導流渠,利用自然落差形成自流增壓,反向補給冷卻系統。”
陳明遠猛地轉頭看我,眼神像刀子一樣剜過來。
三秒鐘,仿佛一個世紀那么長。
然后他忽然吼了出來:“照他說的做!老楊頭帶人去東溝!小李拿鐵鍬上房頂清淤!快!”
二十分鐘。
沒有人質疑,沒有人拖延。
一群工人冒著暴雨在泥水里刨土、鋪管、疏通閥門。
我在控制臺旁盯著壓力表,心跳隨著指針一點點回升而起伏。
當水壓終于穩定在安全閾值以上,爐溫曲線開始回落時,警報解除的蜂鳴聲響起。
我們都站在雨中,沒動。
衣服貼在身上,冷得刺骨,可心里卻燒著一團火。
陳明遠站在我旁邊,忽然開口:“你早就知道會有這一天?”
我望著遠處黑沉沉的天幕,雨絲如織,仿佛天地都在呼吸。
“我只是知道,”我說,“天總會下雨。”
周五黃昏,雨停了。
我在檔案室整理新型耐熱合金的試驗數據,手邊堆滿了測溫記錄和金相照片。
門輕輕推開,趙紅梅走了進來,遞來一本裝訂整齊的冊子。
“我把筆記重新抄了一遍,加了注釋。”她聲音很輕,“大家都想知道……你是怎么想到這些的。”
我翻開第一頁,看到自己潦草寫下的“凝固前沿的呼吸節律”,竟已被她轉化成通俗案例,還配了手繪示意圖――鋼液如何像生命般收縮與舒張,界面如何“出汗”,熱流如何“喘息”。
我輕輕合上冊子,說:“告訴他們,這不是我想出來的。”
頓了頓,目光落在窗外漸漸暗去的爐頂。
“是鋼告訴我的。”
話音未落,腳步聲由遠及近。
陳明遠站在門口,手里攥著一本翻得卷邊的俄文《冶金物理化學》,另一只手捏著一疊皺巴巴的現場測溫記錄。
他的眼睛紅著,像是熬了一夜。
“我能……”他聲音極輕,像怕驚擾什么,“跟你學點‘聽鋼’的方法嗎?”
我看著他,這個曾經高傲到不肯低頭的知青組長,如今站在我面前,像個等待啟蒙的學生。
我點了點頭。
就在這時,廠區外傳來汽車引擎的轟鳴,一輛軍綠色吉普車碾過積水路面,穩穩停在辦公樓前。
車門打開,一雙锃亮的解放鞋踏進水洼。
我沒看清來人面孔,但那一瞬間,空氣似乎凝滯了一秒。
某種預感,悄然爬上脊背――
風雨剛歇,更大的風暴,已在路上。_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