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我望著臺下這群人――有曾對我冷眼相待的老師傅,有曾經不屑一顧的青年工,還有捧著本子記到深夜的女技術員蘇晚晴。
就在結業儀式即將結束時,我深吸一口氣,舉起手中的名單。
陽光透過窗格灑進來,照在那些年輕而堅毅的臉上。
我開口了,聲音不大,卻讓所有人抬起頭來。
我舉起那份名單,聲音不疾不徐,卻像鐵錘砸進滾燙的鍛爐:“從今天起,成立‘紅星廠設備監測青年突擊隊’――小趙,隊長。”
話音落下,全場一靜。
小趙猛地抬頭,眼睛瞬間紅了。
他嘴唇抖著,想說點什么,可喉嚨像是被焊死了一樣,只發出一聲短促的“啊……”。
他站在原地,手緊緊攥著褲縫,指節泛白,仿佛怕自己一個松勁就會把這名字從夢里漏出去。
我知道他在怕什么。
他是儀表工學徒出身,連正式技工都不是,更別說帶隊伍了。
可這一個月來,他跟著我趴過二十多臺機床底座,記下三百多組振動波形,夜里打著手電在廢料堆里翻銅片、改游絲,硬是把一套秒表+擺錘測頻法練成了肌肉記憶。
他比誰都懂,什么叫用命去聽機器說話。
我走過去,拍了拍他的肩,掌心能感覺到那副瘦削肩膀下的震顫:“你現在不是我的手,是你自己的眼。”
這一句,我自己都聽得心頭一緊。
從前是我一個人在黑暗里摸索,靠碎片記憶拼湊未來的輪廓;現在,光開始有了形狀,照進了別人的眼睛里。
當晚九點整,突擊隊首次出勤――新入庫的c53立式車床初始狀態評估。
任務緊急,軍管組點名要三天內確認能否投入戰備生產。
這類大型精密設備,歷來是老師傅圍成一圈看臉色、憑經驗估毛病,沒人敢讓年輕人碰。
但我們敢。
七個人,三班倒,工具全是土造:鐵皮卷成喇叭筒接地聽音,舊鐘表拆下的游絲配上磁鋼做簡易振動計,彈簧秤加銅墊測支腳反力。
沒有示波器,就用紙筆畫波形;沒有標準譜圖,就拿t68做參照基準。
小趙蹲在主軸箱側蓋旁,耳朵貼著鐵皮喇叭,眉頭鎖得像擰不開的螺絲。
突然他抬手:“停!這里不對――二次諧波明顯,頻率漂移0.8hz,像是預緊力不夠。”
其他人立刻圍上來核對數據。有人嘀咕:“會不會是地基沉降?”
小趙搖頭:“地基共振點在14.2,我們現在測的是18.7,差太遠。”
“軸承磨損呢?”
“磨損是寬頻帶能量擴散,這不是,這是尖峰共振,典型的剛度不足。”
他越說越穩,語氣里透出一種前所未有的篤定。
凌晨四點十七分,報告出爐:主軸軸承預緊力不足設計值的63%,建議重新調整墊片厚度并做動態平衡補償。
附圖三張,曲線五條,誤差分析表一份,連蘇晚晴看了都說:“這哪是學徒寫的?簡直是研究所出來的。”
結果第二天上午試機驗證,技術科拆檢后當場震驚――軸承確實松動,金屬疲勞裂紋已現端倪。
若強行投產,不出半月必釀大禍。
慶功會在食堂臨時搭的棚子里辦的。
一碗肉片湯,兩個雜糧饅頭,人人吃得熱氣騰騰。
就連平時最冷臉的幾位老鉗工,也端著碗過來拍小趙肩膀:“小子,有種!”
就在這喧鬧之中,吳老師傅拄著竹竿走了進來。
他沒坐,也不說話,只是從懷里掏出一個油布包,一層層打開。
里面是三套木盒模具,手工打磨,邊緣還帶著刨花未凈的毛刺,但結構清晰、刻度精準。
“簡諧振動演示儀、阻尼衰減標定尺、共振頻率對照盤。”他一個個指著,“我攢了半輩子,圖紙藏枕頭底下二十年,不敢讓人看見。今天……交給你們。”
他說完,分別遞向我和蘇晚晴,最后遞給小趙。
當我的指尖觸到那塊黃楊木制成的共振頻率盤時,一股電流似的震感直沖腦門――腦海深處某個塵封角落轟然開啟,一段模糊的記憶浮現:臨界轉速計算公式n_c=(12π)√(km)……
它原本只是冰冷的符號,可此刻,順著這木盤上一道道手工雕琢的刻痕,竟如活水般流淌進現實的土壤。
窗外,t68鏜床仍在運轉,嗡鳴低沉平穩。
有人說,那聲音像心跳。
有人說,像呼吸。
只有我知道――那是無數雙手,把經驗煉成科學的聲音。
而就在我凝望遠方時,通訊員匆匆跑進廠區,手里捏著一封加急信件,直奔軍管組辦公樓。
周一清晨,黑板前會貼上一張泛黃圖紙的事,我還一無所知。_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