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
一聲極輕、極細的響動,像露珠滴落鐵片。
我渾身肌肉瞬間繃緊。
下一秒,配電室門被猛地踹開,蘇晚晴沖了出來,厲喝如刀:
“誰在那里!”
黑暗中一道黑影猛地一顫,手電筒脫手滾出老遠,光束在地上亂晃。
那人踉蹌后退,撞上機床導軌,發出刺耳的金屬摩擦聲。
我看清了他的臉。
韓建國。
他手里還攥著一把活動扳手,指節發白,臉上冷汗涔涔,嘴唇哆嗦著,像被凍僵了一樣。
“我……我只是……”他聲音發抖,“想試試它到底穩不穩……”
蘇晚晴一步步逼近,聲音冷得像冰:“那你為什么要撬螺栓?為什么要低溫補焊?你以為沒人看得出來?”
韓建國張了張嘴,沒說出話來。
目光掃過我和蘇晚晴,最終落在m71那臺沉默的機器上,眼神復雜得像裂開的混凝土。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一件事。
他不是恨這臺機器。
他是怕。
怕自己一輩子引以為傲的手藝,在這個時代,變成一堆廢鐵。
我站在審訊會的角落里,軍管組的人正拍著桌子要給韓建國定個“破壞生產”的罪名。
空氣像凍住了一樣,連呼吸都帶著刺痛。
“林鈞!”政委盯著我,“你是受害者,你說,這事怎么處理?”
所有人的目光齊刷刷釘在我身上。
有人等著看我落井下石,有人等著我借機立威。
可我心里沒有恨,只有一種沉甸甸的明白――這把扳手撬的不是螺栓,是人心。
我深吸一口氣,聲音不大,卻壓過了滿屋嘈雜:“韓師傅沒造成實質損壞,設備經檢查無結構性損傷,建議內部教育,保留崗位。”
全場嘩然。
政委眉頭一擰:“你確定?他可是動了軍品關鍵設備!”
“正因如此,”我迎上他的視線,“我們更該讓人看清問題出在哪,而不是急著砍人頭。”
我說這話時,眼角余光掃過韓建國。
他低著頭,雙手攥得青筋暴起,肩膀微微發抖。
不是怕處分,是怕被時代徹底甩下。
散會后,我在廠區后巷截住了他。
風刮得厲害,鐵皮屋頂哐當作響。
我把一本用牛皮紙仔細包好的冊子遞過去。
“拿著。”
他遲疑地接了,低頭一看,封面上幾個工整的鋼筆字:《機床維護十講》(手抄本?第一稿)。
我翻開其中一頁,指尖點在“地基振動防護”那一章:“你當年修過t68三次大修,比我懂的多。要不要一起寫這一章?”
他猛地抬頭,眼眶泛紅,嘴唇哆嗦著:“你……你不恨我?”
“恨你?”我苦笑,“你那晚要是真把m71搞癱了,我肯定第一個告你。可你沒動手腳核心部件,反而故意留下破綻讓我查出來――你是想提醒我,還是想求救?”
他怔住了。
良久,嗓子里擠出一句沙啞的話:“我……怕跟不上。”
寒風吹亂了他的白發,像個迷路的老兵。
我輕輕拍了拍他肩頭:“沒人讓你跑,咱們慢慢走。”
當晚,我回到監測站,在每個人的《健康檔案》上新增一條備注:
“人為干擾源,亦屬設備風險項。”
筆尖頓了頓,我又補了一句:
“防故障,也防心病。”
周四清晨,陽光剛爬上車間頂棚,我在監測站門口焊上了新玩意兒――一道簡易“振動報警鎖”。
彈簧片連著個小鈴鐺,只要有人靠近或設備異常晃動,就會叮叮作響。
小趙圍著轉了半天,興奮得直搓手:“林哥,這比蘇聯專家帶來的聲光報警還靈!還沒電!”
我笑了笑,沒說話。
就在這時,吳老師傅拄著掃帚慢悠悠走過,眼皮都沒抬,只從嘴縫里蹦出一句:
“你師父當年教我,真正的工程師,不僅要聽機器說話,還得防著人閉嘴。”
我心頭一震,回頭看他,老人已走遠,背影佝僂卻挺直。
而當我走進t68鏜床區時,腳步忽然停住。
操作臺上,靜靜躺著一枚嶄新的阻尼墊,橡膠表面還帶著出廠光澤。
四顆螺絲擰得一絲不茍,對角緊固,力矩均勻――那是標準的操作流程,一個老技工才會有的講究。
我沒問是誰放的。
但我知道,有些裂痕,開始愈合了。
遠處,鍋爐房的煙柱緩緩升騰,像一支支沉默的誓詞。
而此刻,我只知道一件事――
這條路,終于有人愿意和我一起走了。_c